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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转载自《读书》1988年第12期

按:这篇文章是本文作者为其所译《鲁拜集》作的前言,后来这个译本似乎因故未能出版。

瞿炜

关于我是哪一年离开人世的,我自己也已记得不大清楚了。只依稀还记得仿佛是在公历一一二三年的一天,人们为我盖好了棺材,将我悄悄地埋葬了。我的灵魂化做了一片云,悠游于无垠的蓝空,让那无用的遗骸化成淤泥。

噢,命运常常是这样捉弄人:
   

  他们说杰姆西王光荣的宴饮的宫殿,
  如今只有狮子和蜥蜴在那里隐现;
  而野驴踏过好猎的巴拉姆王的墓坟,
  却再不能惊醒他的深梦。①(第十八首)

我的少年时光是在内沙布尔度过的。哦,内沙布尔,它在波斯的东部霍腊散省。那里到处是丰美的沃土;温暖的阳光懒洋洋地照耀着丰收的喜悦,棉花开遍了田野,突厥玉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宝石堆满了集市,在阳光中闪烁着夺目的光华。美丽的姑娘们宛若含羞的郁金香花,蒙着黑色的面纱来来往往,点缀其间。在内沙布尔,那里拥有全波斯最勇敢的勇士,他们佩着宝刀徘徊流连,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去中国会会那里博学的武士。
  
童年的我最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游戏,喜欢玩风筝——不,那决不是孩子们为了闹着玩的,而是借以探索宇宙的奥秘;当我的风筝挂在天空荡荡晃晃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凝望着茫茫无际的天涯发呆,善良的母亲就会担心地看着我或者打发我回去。我总爱持着一颗幼稚的童心对着星空沉思着它的无穷,数着星星,努力用肉眼去发现更多的星座。它们太不可思议了,从而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将我生临于世的,那偶然的巧合便铸成我降临世上的命运。

据说在几百年以后,曾经有一位印度学者为我的生日做了许多工作,终于断定是在一○四八年五月十八日。他的确费了很大的功夫,用了最复杂的天文计算法。然而他的工作却无法得到我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称赞,很抱歉!因为我的生日连我自己甚至我的母亲都不曾清楚过。

哦,我又何必要如此认真地照顾着我的生日呢?反正有一天我的确来到了这个大千世界,尔后便是孤独地离开了。   

想想,在这飘摇的逆旅,日夜是它交错的门户,多少苏丹和他们的浮华,在守到他们命定的时辰又匆匆离去。(第十七首)
   
我的父亲是个帐篷制作者,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我曾在当时内沙布尔的大学者穆瓦发克那儿学习了很长时间。

天堂上的太阳之光和波斯湾碧色的海浪,曾给我带来极大的欢乐和安慰。然而父亲的去世使我的家境更加拮据,只得停学而出外谋生。

但我永远渴望知识,永远是真理虔诚的信徒。我要了解这个银河系统,它的有限和无限;宇宙中的一切变化更替;我要了解人生以及命运;即使在极微小的原子里也有一个望不见边缘的复杂的宇宙变化无常。而这一切究竟从何而来呢?也许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伟大力量和智慧创造了它们,它隐含于无形之间,隐含于我们无法涉及却又跟我们形影不离的周围,它不可捉摸亦无所不在。

它就是我心中的主人——我的神。啊,神不能不去创造他现在所创造成的——如此圆满地创造了的万物,以致万物再不可能更加圆满更加完善了。如果没有他,万物便不可能有存在的机会。同时他又因了万物的存在而存在。他具备了万物的属性,万物也拥有他的属性。他赋与一切事物以其本质,他在自身中圆满地具有了一切。

当我还在求学的时候,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图思人尼让牟和爱里人霍山。一天我们三人相聚在一起,霍山说:“人们都认为我们的博学高贵的先生的弟子将来都会得到幸福。但我们倘若不能都得幸福,将如何办呢?”于是我们立下誓言:“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人生常常充满了遗憾。

我们果真没有都得到幸福,只有尼让牟当上了教王艾尔斯朗的首相,我和霍山同去请他实践我们当年的诺言。但万物都在不断地改变着,霍山嫌仕进太迟,弃了官职,成了狂热的依斯米良信徒的首领,并在一○九○年占据了里海南岸山国中的阿拉木特城,成了威赫的“山中老人”。他的许多传奇一直流传于世界。当几百年后有一个意大利人马可·波罗随父去中国远游,路经小亚细亚,在沙漠萧寒的夜风中,还曾梦过落进了山中老人手中的遭遇呢。嗬,这位老家伙的威风是如此长久地震撼着世上的人们,我想,这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吧?

年少时只知道霍山豪迈而粗犷,对于一切不公平的事总是给以猛然的反抗。然而谁也想不到他最后会变得如此无情残忍,仇恨世界。也许是沙漠的夜太长,使他很少感受到神圣的太阳的温暖和祝福。在他的心中肯定隐含着某种难言的痛苦。

呵——这是造化的悲哀和不幸。

善恶或罪孽这些都不过是思想的样式,而绝不是任何事物或者具有实在性的任何东西。因为在自然中的一切事物和创造物都是圆满的。我们只有顺乎自然。

靠尼让牟,我终于能够进入卡拉汗尼王朝布哈拉的统治者塞尔柱苏丹的王爷沙木斯·阿尔·木尔卡的宫廷。在一九八七年的某一天,一位来自中国的年青人名叫瞿炜的来问我:“那么你终于成了优雅的宫廷诗人,终于能够光荣地将你对于世界的科学的思索和成果献给伟大的可汗,受尽了他高贵的宠幸和保护了,你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哦,不!生活对于我来说的确曾经一帆风顺,然而这位遥远国度里的学生的问题却是如此愚蠢无礼!对于他们那儿的人民我不了解,也许富贵和荣华在他们那儿是最大的追求和幸福,他们所要从事的,也许无非都是为了这些,为了取悦于至高无上的皇帝和达官显贵们,以获取他们的恩赐!哦,不不!宫廷里繁琐的礼节并不妨碍人的生活,却使人失去了最珍贵的自由和尊严。            

我所从事的所有工作,决不是为了取悦于某位君王。君王也是泥土所捏成,我们都同样是上帝不忍杀死的不忍毁灭的宠儿。高高在上的是我们的神!他的光辉鉴临并光耀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

我最后请求尼让牟能在他的福荫之下使我安静地在人间之一隅从事我的研究。

“可是你终于没能发现全能的上帝的福地和他光芒四射的塔楼。这一切都只是人类自身的幻想,正如我的童年在格林兄弟的童话和安徒生的故事里所寻找的奇迹,他不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这位中国学生打断我的话,冲着我喊。他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这一切!虽然我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被他激怒了。难道我和他的祖先会比他愚蠢么?宇宙在有规律地运行、土星和火星无法改变的轨道、日落日出,的确没有任何一种意志所能改变它们,而它们为何而且怎样被存在呢?怎样拥有了这些伟大的规律呢?

我们只是无边的海洋上一叶枯朽的扁舟,我们只是漫漫黑夜里一盏摇晃的油灯,一个飘忽的幽梦。年轻人,你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人们都以为我是根据幅员广大的塞尔柱王朝威武英明的苏丹马利克夏的指示在一○七九年编制了我的那部日历和关于欧几里德定律的论文,不!我受的是真主的灵感。那些只是人们从表面看见的误会。有谁能了解我的心?正如有谁能了解安拉——我的主!

真主呵,我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了解你,所以请你原谅,因为我对你的了解实际上就是我靠拢你接近你的唯一手段。

对于我,宫廷的嘈杂仿佛乌鸦无休止的鸣叫——当你听见乌鸦的叫声时不感到不幸的预兆吗?你不想躲避那声音而愿意听见么?让教堂里神圣的鼓声来洗清这一切的纷乱吧。那大理石的圆柱所支撑着的权力和威严同我何干?真主和真理才是至高无上。而真理和真主却总是神秘地隐含在万物的脉络中,水银般地奔流——像躲避你的阵痛;他赋予的所有形象,从鱼到月亮,都在改变和毁灭——唯独他长存无终。不信神的瞿先生,人们心中所神往的浮世的希望,不管是变成灰烬抑或欣欣向荣,但不久,便要如灰蒙蒙的荒芜的雪原——只辉耀了一两刻就化为乌有。谁都知道,人生只是须臾的一场梦,但,年轻人,难道你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浮世的希望么?天堂只不过是心满意足的幻景,地狱只不过是来自受火刑的灵魂的阴影,投进了一片黑暗之中,那我们所来自和显现,不久又很快地消失之境。不如让我们来享受一下天使的肩头所负荷着的坛子里那甜美的葡萄酒。

  我知道:无论是真火点起情爱,
  还是暴怒地将我烧毁,
  在酒馆里看一眼真火的光辉,
  也强似在神殿里犹豫徘徊。(第七十七首)

我不怕被虔诚的信徒们诬蔑。

惶惶不安的世界哟,无可奈何的世界!每个人的神经都紧张地绷着,仿佛稍一拨动就要断裂!这样的世界要挣扎到几时?让他们尔虞我诈去吧,能在这葡萄美酒里沉醉,荒原也是我的乐园。哪管炎凉的世态!我们即不知道远古的秘密,也不能阐破生活命运的谜团。

“为什么你不反抗呢?”

“我们俩都一样,一个人是拯救不了这个世界的。”我对这位天真的年轻人只能这样解释。

“但至少也能像耶稣的死那样唤醒人们的良知呀!”

刽子手们是没有良知的,朋友,他们的眼睛让自私的浓雾迷住了,不可能看见良知那消瘦的身躯。世人没有高下之分,永远没有。但世人有仁爱和残酷无情之分,但善良往往会失败。

大约在一○九二年,尼让牟被霍山刺杀了。而杀人的霍山最后也是被另一个狂热者所杀的。尼让牟在临死时痛苦地高喊:“啊,大神!我在风的手中去了。”我们的诗人阿塔尔还曾为这段历史写过一篇优美的诗章。也就在那一年苏丹马利克夏也去世了。我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庇护者。美丽的时辰旋踵即逝,倏忽而去。它不可能使我们获得什么确切的内容,然而它的伟大却贯穿了人的创造、领悟,它力量的光辉照耀着有序世界,一次次将它们瓦解消融。而所有这些,都显现于个人的历史以致人类的历史。呵——

  设若一切徒劳,只能俯视这倔强的大地,
  仰望那永不开门的天堂,
  今天的你可还是你——
  但是明天你已不是你时,又将怎样?(第五十三首)

“我们民族有句俗话:富贵深山有远亲,贫穷见面不相认。从此你便如一条饥饿的狗流落于街头,是吗?”这位年轻人的这句话倒使我感到清新,陌生又熟悉。从而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惆怅和悲哀。是的,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不公平,上帝与人类的交易从来没有契约,只凭着每个人自己的意欲,弱肉强食。善良仿佛是脚下的泥土,偶尔有幸,也只是人们脸上体面的装饰。美丽与真理仿佛是一朵花,让人随手摘下,又随手扔掉。

你们也许无法理解,一个人会拿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作为自己了却终生的职业。当时我只能成为一名贫穷而可靠的算命先生,用充满了逻辑的谎言欺骗人们的理智和虔诚。

倘若你穷究万物和有限的生命,你将陷进无底的黑暗的深渊;倘若你无视万物和有限的生命,你又将落进无限空虚;烦恼于是将缠绕于这两种人的周围。而只有你圣化了生命,你才能获得神的爱抚。贤人们说得好:既然一个圆满的人是我们目前所认识的最好事物,那么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办法便是随时尽力将人们引导到一个无限圆满的境界。也只有这样,我们才会从他们,他们也就会从我们而得到最大的裨益和欢乐。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应该永远关怀他们,爱他们,如同我们的良知所经常谆谆教导我们,告诫我们的那样。这样,我们才不会走向自我毁灭或被人销毁,而达到自身的幸福和福祉。

但是虽然世界庇护着你的生存,然而一旦你在世界上死去了,从此你将葬身于虚无。

人们开始责难我的信仰不坚,责难我是个邪恶的异教徒。为了澄清自己不是个罪人,我曾好几次去圣地麦加朝拜。

  真的,我热爱了很久的偶像们,
  把我在这世上的名誉败坏了:
  把我的荣耀淹没在浅浅的杯里,
  把我的美名拿去换了一首歌。(第九十三首)

所以我总是忐忑不安地想,去圣地麦加那是一次荒唐的决策!只为了不让被绞死。可是人终究是要死的。

世界不是神明的游戏,而是神圣命运。在人生中,是有神圣庄严的意义的。

大约在一一二三年的一天,我的心忽然感到神灵的召唤。那天我正同我的来自沙玛尔罕的学生赫瓦雅·尼扎米在一个花园里散步。我就对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赫瓦雅,我的坟墓所在之处,北风将把玫瑰花撒在它的上面。”他惊讶地望着我,停下了脚步。我对他微微一笑,继续谈一些别的问题。因为我的心灵看见了我的坟墓就在花园边上,果实累累的树把枝桠伸过墙,将花瓣撒在墓石上。几年以后他来到内沙布尔,印证了我心灵的感应。这是一种巧合,一种圆满的安排。

呵,我们承领创造,创造焚毁了我们,又将我们在创造的烈焰中重新塑雕。

而我们的生命对于宇宙来说实在太短促,太真实又太虚无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一切都是如此真实而飘渺。

今天的人们对我感兴趣的,无非是因为我的四行诗集《鲁拜》,这种诗体起源于中国,他们称之为“绝句”。

世上的一切就是这样,都含于一个“圆”之中。

在我生活的时代,人们并没有注意到我诗歌的价值,就是尼让牟他们也只赞赏我当时所做的一些科学理论研究。人世间常常有这样无益的玩笑,即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人们不理不睬,在死去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伟大。因为他死去了,当人们需要的时候再也不能找到了,于是才有了叹息。这真是一个遗憾!

凡真实的人生都是在相遇和遗憾中度过的。

我的诗歌之所以引起人们的注意,并且如此广泛地影响着欧美国家的人们,我还得感谢那位十九世纪的英国人菲兹吉拉德。是他在那破落的茅屋里拭去了蒙在我的诗集上的厚厚的尘埃,重新发现了它的光辉,使它又成了一颗耀眼的星星。

在这黄昏时分,太阳的余辉射进这神殿的窗口。哦,且让我把手按在这阳光之上,祝福所有活着的人们!我已经很疲倦了,倘若还有机会,就让我们下次再谈吧,朋友们!
   

  不知何故我来到这个宇宙,
  有如那水无奈地奔流;
  不知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
  我是一阵风无奈地吹过沙洲。(第二十九首)

① 本文所引诗均为笔者所译中文本《鲁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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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esponses to “黄昏畅想——拟奥马·哈亚姆自述(瞿炜)”

  1. 1
    San
    2009-12-8- 星期二 12:56    @reply     

    看了文章,也感兴趣起来,没想到鲁拜的诗歌如此宏伟大气,又带有悲郁气质。

Trackbacks

  1. 集藏《鲁拜集》中译本 - Asiapan Talks (2009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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