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令——夏夢從影六十五周年紀念畫冊前言(董橋)
董桥 | 2014-11-25 星期二 9:38 | 评论↓
如夢令——夏夢從影六十五周年紀念畫冊前言
小城分兩區,都不小。一區歐陸風情,荷蘭殖民時代林蔭街巷粉牆洋房都在。另一區是唐人區,馬路窄,唐樓多,店鋪住宅分不開,熙熙攘攘彷彿盡是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聞一多朱自清。門廊上樓道裏悠悠閑閑倒是張恨水筆下一些少奶奶和大閨女了。到底是老民國老唐山飄洋飄過去的舊派人物,像綺華綢緞莊轉角那家戲院那麼舊。演話劇演京劇唱南管唱粵曲都在裏頭,電影最多,全是香港拍的影片,右派電影公司左派電影公司的電影輪番上映,戰前戰後上海拍的老片子塞空檔,黑白拷貝雨聲雨絲棄不掉,周璇唱的《桃李春風》破了桃李斷了春風。熄了燈小販摸黑兜售零食飲料,付錢找錢靠他胸前掛的手電筒照明。都說那家電影院三分像北方聽戲的茶園,戲台兩邊的楹聯聽說也是唐山民間慣見的劇場聯語,很長,年久記不清了,也許又是「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顏體穩重,金粉斑駁,氣勢還在。南洋天熱,天花板上吊的幾把大風扇轉得慢,一圈一圈吹掉不少暑氣。少年同學都愛喝汽水,我喝甘蔗水,清冽,甘潤,像銀幕上的夏夢。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九年夏夢的電影大半在那家戲院看,從小學看到中學。奇怪,那年月書都好看,電影也好看,規規矩矩體體面面,鄰家的哀樂鄰家的故事,很親切,很踏實。學校教國文教英文的老師都教我們講故事,寫故事,說是像編電影,演電影,故事是神髓,連演電影的演員也要學會演故事,不是學會做明星。起先我聽不全懂,初二初三慢慢懂了,看出夏夢像演員不像明星,是在講故事不是在擺姿態。她的《禁婚記》我印象不深。《一家春》稍稍記得。《娘惹》到老忘不了,也許講的是南洋故事,我熟悉,看完電影碰見小城歐陸區裏一些娘惹聯想翩躚。一九五一年美國小說家賽林格(J.D codevision 다운로드. Salinger)的《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出版,大紅,寫一個中學生遭學校開除獨自在紐約瞎混三天,口語文字很淺白,很生動,不避粗話,一九五三年我的家教英國老師給了一本要我讀。真好看,跳開生字讀完了很過癮:少年人反叛有理。那年看夏夢的電影看了好幾部,古裝片《孽海花》、《絕代佳人》看的是她的古典扮相,有點隔膜。《門》很好。《白日夢》和《花花世界》也現代,也喜歡。《麥田捕手》叛逆行為感染下我還愛看電影裏的夏夢,教國文的鍾老師說那是夏夢平和的形相少年人不忍抗拒。也許是。書裏那個中學生一心最惦記老家清純率真的小妹妹。翌年,夏夢演的《歡喜寃家》和《都會交響曲》我都看了兩遍。一九五五年的《不要離開我》感動更深,依稀記得是金庸先生編劇,有一回跟他談天談起這部電影也談起《絕代佳人》,他說《不要離開我》片名好。猜想他還是偏愛他的《絕代佳人》。一九五六、五七年我在小城唐人區開明書店搜羅一些沈從文的舊書,課餘一本一本讀得仔細。沈先生文字大好,意境淡遠,讀深了心中飄着輕愁,比茅盾惹人尋味,難怪那時候我格外愛看夏夢的《新寡》和《望夫山下》。看她的《日出》我看不到她只看到曹禺。曹禺的劇本浮宕,只適合舞台劇。夏夢的《故園春夢》是一九六四年的電影,我到台灣升學了,看不到,八十年代在上環舊貨店裏買到錄影帶才補看,真好。夏夢是左派電影公司演員,左派電影台灣禁止上映。《故園春夢》是巴金小說《憩園》改編,夏夢演技越見凝澄,畢竟巴金筆下老民國倫理氛圍寫得凝厚,電影編劇又是夏衍和朱石麟,朱石麟還當導演,夏夢修養精微,不難神會。一九五八年南洋那邊政局波盪,排華熱烈,中文僑校奉命關閉,我到另一個城市萬隆讀英文中學,一位教英國古典文學的王老師是杭州人,二三十年代在上海認識朱石麟先生,經常讚許朱先生學問好,品格高,說朱先生一九四八年在上海執導姚克編劇的《清宮秘史》他五十年代初在香港看過,好得不得了。我六十年代中期從台灣移居香港,姚先生相熟了,朱先生卻從來無緣拜識。文革初起,《清宮秘史》批為賣國主義影片,那年朱先生六十八歲,讀了姚文元的文章腦溢血逝世,我的朋友胡金銓說朱先生死得寃。《新寡》之外,夏夢五十年代還演過朱先生的七部電影。《姊妹曲》我喜歡。《新婚第一夜》改編英國小說家哈代的《黛絲姑娘》。《搶新郎》是川劇《拉郎配》的故事。《夫妻經》和《甜甜蜜蜜》我在萬隆跟王老師一起看。《稱心如意》南洋一九六○年初才上映,我還在台灣,當然看不到。一九六三、六四年的《同命鴛鴦》和《董小宛》也沒看過。夏夢演我們董姓那位苦命女人的故事我最想看。轉眼幾十年,四十一部影片一部一個境界,中國電影史上少不了夏夢一個章節。八十年代初她成立青鳥影業公司,監製了三部電影,《投奔怒海》導演是許鞍華,七十年代她跟我同時旅居英倫,我還在她導拍的實驗電影裏跑過龍套。《似水流年》的導演嚴浩也是我的朋友,少小時代讀他父親的書,大了老了看他的電影,真是書香世家。明年,夏夢從影六十五周年,也是中國電影一百一十周歲,國內今年要先為夏夢出版紀念畫冊,囑我寫這樣一篇觀影憶往隨筆。流年果然似水,往事難免如煙,昔日小城那家戲院老早不在了,戲台上銀幕裏一齣齣悲歡離合終歸如夢似幻,只剩夏夢依舊。夏夢一九五八年拍過一部《眼兒媚》,片名是詞牌名。我這篇隨筆索性也借個詞牌題為《如夢令》。
二○一四甲午年白露前夕在香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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