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畫,如史(董橋)
董桥 | 2009-6-28 星期天 9:15 | 评论↓
如畫,如史
2009/6/28
多年前在東京一家畫店看一幅扇頁,老裱工,老鏡框,畫折枝杏花,彩色微褪,折痕微霉,隱隱有些修補,署董白二字,幾枚小印都漫漶。杏花半工半寫,意態娟麗,幾片綠葉淡得只剩綠影了,店東會說幾句國語,頻頻豎起拇指誇讚花是香的。是沈茵的舅舅給名片寫地址要我去看這幅董小宛的畫,說店東是他的老朋友,店裏中國字畫不少,應該逛一逛。董家美人遺作只要有鑑賞家判斷真迹,我想我是會動心的,可惜舅舅遲遲給不出一句拍胸膛的話,過不了一個月聽說杏花讓一位日本收藏家買走了。
明末女伎寫得進卷帙的都是絕色。陳圓圓紅袖裏繫着天下安危,一首《圓圓曲》伴她香魂不滅;柳如是曾經是錢牧齋的愛妾,命運儘管寂寞,名氣百代不衰;李香君聽說確然極艷,孔尚任一部《桃花扇》帶她走遍有井有水的地方走了幾百年;董小宛更熱鬧,冒公子《影梅庵憶語》虔心替她的姿慧點上一盞長明燈,吳梅村那樣的大詩家〈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之後忍不住〈又題董君畫扇〉,如醉如癡。我的朋友羅門說他早年在巴黎畫店見過小小一幅董白畫像,殘破極了也嬌秀極了,遲疑一宵怕假不敢買,他父親怨他膽子太小訓了他三個月!
明末這些秦淮歌妓不同一般青樓的庸俗粉黛,她們多出身樂籍,只賣歌藝,不緣狎昵,能文能詩能書能畫,唱紅了追捧的客人多,老老少少風流雅士尤其一聽動心,一見沉迷,歌聲淚影的淒艷故事從此譜完再譜,流傳千古,挑引一代又一代的多情男女為她們牽腸掛肚。叢碧先生說李香君的桃花扇他的故友陶伯銘在北京見過,是折叠扇,依血痕點畫數筆,扇子正面背面清初文人題詠都題滿了,紫檀扇盒盒內裝裱的白綾竟也題滿了詩文。他說陶伯銘很想購藏,人家開價五千,嫌貴買不成,過後回心補追,影子都追不到,扇子從此沒了消息,猜想是流入日本了。叢碧先生早年收購心愛的文物一擲一個宅子,可憐他竟無緣一睹桃花扇。
林語堂先生也迷李香君,閑談愛說,文章愛寫,五千大洋買一段遠古的傳說,老先生遇見了也許會破財給書齋加添一條「不亦快哉」!五、六十年代杏廬、石初兩位前輩也迷李香君,杏廬先生請過張大千畫李香君扇子,石初先生家傳一本小冊頁畫明清美人圖,李香君壓卷,好像是錢慧安手筆。那時候國語片有一位女明星也叫李香君,十足古典美人,兩位前輩厚古厚今難免着迷,集存她的簽名照生活照劇照一大盒,有些重複的還送給我,害我也漸漸迷上她,有一回茶座上匆匆一晤,牽縈至今。她說她出生在櫻花細雨的故都南京,九歲會唱老生《捉放曹》、《四郎探母》,長大了才改唱青衣。一九四九年全家逃難來香港,上學聽不懂廣東話,父親請了中英文老師回家教,第一部片子拍熊式一寫劇本的《王寶釧》。
李香君原名李芸蘭,藝名是一位老先生取的:「五百年前有個出污泥而不染的美人兒,名字叫做李香君,」老先生說。「五百年後,同樣在南京,同樣姓李,你何不就叫李香君?」學國畫她先跟一位陳老師畫梅蘭竹菊,又跟趙鶴廖畫山水動物,最後拜著名中醫費子彬夫人侯碧漪為師。有一陣子我常去費先生的醫館請他調養身子,老先生長年一襲長袍,和藹得不得了,學問也淵博,聽他談天彷彿上一堂大長見識的課,候診室裏還經常坐滿說國語的名家名媛。我和侯碧漪老師也吃過幾次飯,依稀記得有一回是硯香樓顧小姐請客,侯老師幾位學生都在,席間看了老師許多畫。「老太太無論裝扮無論言談無論待人都稱得上今之古人,真難得!」顧小姐說七十幾的人還那麼斯文秀氣,其實我最後一回見到侯老師她九十幾了依然清秀,依然靈敏,座上客人談起《桃花扇》談起《影梅庵》她一臉微笑,頻頻點頭,安靜的心田裏顯然還記得這些蒼茫的艷事。
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不長,約一萬兩三千字而已,我少年時代初讀的是線裝湊成的雜錦冊,該是八舅父書店伙計從冷攤上收得的民初百衲本。後來在台灣、在香港都買過兩三種不同開本、不同搭配的舊版,不外與《浮生六記》、《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一類明清小品合刊的本子。羅門南洋老家有一冊他父親珍藏的手抄本最漂亮,說是民初在家鄉南安找到的絕品,晚清秀才抄錄,小楷字字工整得出奇,精細不輸俞平伯先生的工楷,全篇朱紅圓圈標點,羅門原想替我彩色影印一份,不料紙張霉舊,一碰即破,只好作罷。翌年,他買了老楠木拜匣珍重護持。
《影梅庵憶語》掀起的議論是清世祖董鄂妃即董小宛之說,說小宛為清兵劫入清宮,冒辟疆身處異族淫威不敢昌言其事,只敢借小宛遭掠那天為小宛亡故之日云云。我過了多年才讀孟心史的反駁文字《董小宛考》,他說冒辟疆和小宛相識在明崇禎十二年己卯即清太宗崇德三年,那年小宛十六歲,清世祖兩歲,冒辟疆二十九歲;又說順治八年辛卯正月二日小宛二十八歲肺病死,冒辟疆那年四十一歲,而清世祖只是個十四歲的童子:「蓋小宛之年長以倍,謂有入宮邀寵之理乎?」依稀記得五十年代亦梅先生書齋裏幾位長輩頻頻讚賞《影梅庵憶語》的文筆,吳梅村那幾首詩他們反而不覺得好。舊體詩寫人通常都不容易寫得入木,反而填詞念人往往填得出許多跌宕有致的神韻。冒辟疆寫董小宛寫得深切而不肉麻,那是他筆下孕育着寫小說的本事。《憶語》裏寫兩人同登金山那段說,回程,舟中有宣瓷大白盂盛了許多櫻桃,兩人「共啖之,不辨其為櫻為唇也」!這句「不辨其為櫻為唇」信手拈出小宛之靈動和辟疆之靈機:他輕輕搗碎了櫻桃小嘴那朵文字的庸脂霍然勻出筆下脫俗的點絳唇。冒辟疆和陳定生、侯方域、方以智為明末四公子,山河風雨,名節飄搖,他們伙同一些才志之士抗衡權貴公卿,寄情紙上烟雲,一旦南明夢碎,冒家水繪園裏儘管修褉依舊,唱酬依舊,辟疆心緒畢竟蕭索,陳名夏替他的重訂詩文集寫序說他「筆鋒墨秀,玄旨微情,俱在有意無意、可想不可到之境」,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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