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柳先生(董橋)
董桥 | 2009-10-18 星期天 8:45 修改@2009-10-18 9:01 | 评论↓
懷念柳先生
2009/10/18
從來尊稱他柳先生不叫他柳教授。學貫古今中外,人通天地百事,我情願沿用舊派禮貌叫柳存仁為柳先生。今年九十二歲,先是家裏跌了一交住院養傷,醫生說肺部積水,走動氣喘,腎臟也老化,吃藥治療一段時日可以回家靜養,七月八日還給我來信閑話起居,八月十三日在睡夢中安然辭世。柳先生的學生李焯然教授說柳老師自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八二年出任澳洲國立大學中文講座教授、中文系主任,又是澳洲大學亞洲研究學院院長,八月二十四日堪培拉校園禮堂為柳先生舉行追悼會,百人送別這位當代著名漢學家。柳先生七月八日那封信上說,他剛讀畢我的新書《青玉案》,碎紙寫了一些筆記,過幾天精神稍佳謄抄給我一閱。信尾,他還把家裏電話重抄一遍給我,囑咐我也把手機號碼告訴他,說他耳朶儘管不很靈,夜間得空或可試撥電話閑聊兩句。空郵信件寄到之日我在醫院施手術,沒等我殘軀平復柳先生竟然走了,連日追思,不能自寬。他信上說青玉案是賀鑄一首名作,古今能效顰者莫若黃公紹之「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卻稍嫌露骨多事。果然,我懷念故人之際默讀賀鑄「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倒另得幾番綿亘的意緒。
柳先生是最講禮數的長輩。燕趙兒女的豪情他熟悉,杏花春雨的婉約他看慣,西洋文化裏恪守本份的規矩他更掌握,跟他交往時時感受得到他的誠摯他的分寸他的體惜。聽說他原籍山東臨清,康熙年間的漢軍駐防正黃旗,舉家移居廣州,父親一九一四年北京海關學校畢了業在稅務處任職,柳先生一九一七年生於京城。他七歲進外交部部立小學,十二歲到上海讀東吳二中、光華中學,經常投稿林語堂他們編的《論語》和《人間世》。一九三五年考進北京大學國文系做了錢穆、羅常培、孫楷第的學生,年紀輕輕在蘇州出版《中國文學史發凡》。一九四六年到香港工作,任教皇仁書院和羅富國師範學校,寫古裝話劇《紅拂》、《湼槃》,和姚克合寫《西施》、《秦始皇帝》,和黎覺奔合寫《趙氏孤兒》。一九五七年柳先生寫佛教道教影響中國小說的論文《 Buddhist and Taoist Influences on Chinese Novels》,得倫敦大學博士學位,一九六二年赴澳洲國立大學中文系任教,從此四十幾年縱橫世界各地著名大學,開壇講道,名震遐邇。我寫英倫舊事的那幾本書柳先生讀了偶爾跟我談起他在英國讀書的往事:哪家圖書館哪些經典給了他什麼啟發,哪位大學者著述之餘有什麼癖好,羅素廣場哪家餐館的羅宋湯最可口,哪位中國學人喜歡吃什麼英國菜。我聽了甚覺有趣,請他為我主編的刊物寫些這樣的小品,柳先生答應了,說忙完手頭重頭論文「試寫幾篇」。可惜他的正規著述實在多得要命,連飛來飛去的旅途上他好像也在讀書寫筆記,我終於不忍心催促他放下正業替我寫稿:「真該謝謝你體諒我的難處了,」他說。他的國語不是京片子,是標準而動聽的老電影對白,咬字清晰,節奏緩慢,用詞典雅,他說那是早歲多寫白話劇本練出來的基本功。他的英語其實也這樣講究,英國腔,平實而不賣弄,在英國學院裏泡過的人聽了頗感親切。柳先生語言天份極高,上海話廣東話都應付得來,有一回還跟胡金銓說幾句四川官話,連蔣老先生說的奉化腔國語他也會,老鄉說的山東鄉音更不用說了。三兩知己吃飯聊天我常常看到寫小說的柳存仁,風趣,健談。
五十年代柳先生在香港給報紙副刊寫專欄,寫小說。那部寫清末故事的《庚辛》我沒見過,後來重寫的四十幾萬字《青春》我在舊書店買過一部,寫北京舊家庭陷進晚清亂局的變遷,是官場現形的側寫,是北京民俗的描繪,人物很多,情節交雜,章回氛圍濃厚,到了九十年代大陸再版印成很厚的《大都》柳先生還簽名送給我留念。我書房裏還有他的《和風堂文集》、《新集》和《續編》,都是大部頭著作,有一年新舊差事交替的空檔裏我埋頭讀畢這些書,柳先生來信說「那一定苦死了」,我回信說跟他讀過的書比起來只是「小菜一碟」!李焯然說柳先生花兩年時間讀完一千一百二十卷《道藏》寫了五十冊筆記。那是六十年代的事。到了八十年代,倫敦一位英國朋友好奇想知道多些道教的真諦,我介紹他寫信向柳先生請教,柳先生寄了許多英文論文給他,朋友讀後大大稱讚柳存仁又淵博又慈祥,抱怨求學劍橋時期碰不上這樣一位老師:「李約瑟當然也很好,」他說,「性情似乎沒有柳存仁平和!」
那麼多年了,柳先生每次來香港開完會講完學都喜歡親自登門探望有些交情的朋友。宋淇先生家裏他一定去;劉殿爵先生、牟潤孫先生、羅慷烈先生家裏他好像也愛去坐坐。有幾回他竟然跑來我家,嚇得我倒屣歡迎,抹桌沖茶忙亂了一大陣。「沒事,別慌,」他說,「順道過來看看而已。」我跟宋先生說起這樣尷尬的遭遇,宋先生說柳先生是今之古人,幾乎一輩子守着范石湖詩中農家的深情:「宋淇兄一個月前曾入院施攝護腺手術,現恐仍在休息中。弟曾教他不要寫信,然頗渴念之,現在他也許全都恢復健康了吧?」柳先生給我的信上有這樣幾句掛念宋先生的話,我趕緊傳給宋先生一閱,提醒他精神好些給柳先生寫信報平安。古道熱腸都成絕響了。我這一代人有緣做些文字工作,不免深深慶幸攀交柳先生這樣的前輩,他身上那幾縷清芬最稀罕。柳先生向來非常擔憂舊人舊學舊文化漸漸零落,遇見珍貴的文獻總想着盡量讓多些人知道。有一年,他收到冒懷辛先生寫祖父冒鶴亭詞學的文章,連夜校訂,連夜傳來要我一讀,說鶴亭先生是清末到民國的重要學者,詞曲之學尤其是海內名家,原稿引文偶有模糊不清之處,他說羅慷烈先生一定願意看一看校一校:「因文中頗有一二點是冒翁精到的意見,羅先生讀來必引以為樂者也」。信尾,他補了一句話說「冒鶴亭是冒辟疆後人,冒辟疆愛侶又是貴本家董小宛」。我想起冒公子愛看董小姐啖櫻桃,說「不辨其為櫻為唇也」;柳先生戲謂《影梅庵憶語》他年少在北平讀,「唇影依稀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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