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特羅夫太太(董橋)
董桥 | 2009-10-25 星期天 10:38 修改@2009-10-25 10:41 | 评论↓
史特羅夫太太
2009/10/25
紅磚老房子門前停着幾台我們同學的腳踏車。老房子半邊外牆爬滿藤蘿,步道兩旁兩畦園地花卉爭艷,午後陽光下如訴如嗔如媚。靠左邊圍牆那口古井也在,井台上還放着那個小水桶,房東史特羅夫太太汲井澆花天天用。一九五七、五八年我們在萬隆讀書寄宿在這幢老宅院裏。這張黑白老照片霉霉黃黃夾在一包老證件裏夾了五十年,是少小同學蕭順棠的照相機拍的,我打電話到美國告訴他,他說老房子裏飯廳客廳書房和卧房的舊照他都有,老房子外貌沒有。我趕緊寄給他。他很快冲印了一張史特羅夫太太的照片給我,坐在後園蓮霧樹下看書,圓圓的太陽眼鏡微微反光,幾綹偏紅的金髮逸出髮髻散在尖尖的臉上。「勤勞而孤獨的半個荷蘭主婦」,順棠說。「我到現在還猜不透紅磚房子裏裏外外怎麼永遠那麼乾淨,整齊!」我們的伙食都是她和她的管家親自做的,天天包早餐包晚餐,飯桌上的規矩也是她教的,連粗淺的荷蘭話我們都跟她學會了對答。史特羅夫太太喜歡收藏畫冊,荷蘭畫家她全熟悉,他們的生平軼事是她飯桌上的話題,我們聽了上百回。史特羅夫太太還喜歡集藏洋酒,客廳玻璃櫃裏大瓶小瓶擺得滿滿的,還有幾箱紅酒白酒藏在她卧房裏的更衣室,幸好萬隆四季如春,沁涼乾燥,說是藏得越久越醇和:「其實大半是我先生生前的寶貝!」她的鼻尖又亮又精緻。
書房裏那些洋書也是她先生留下的遺產。聽說史特羅夫先生是中荷混血兒,阿姆斯特丹讀完大學到英國遊學,殖民時代在萬隆教藝術史,四十出頭車禍死了,書房裏掛的那張遺像帥得不得了。「你們猜猜史特羅夫先生最崇拜英國哪一位作家?」晚餐桌上她常常想念她丈夫。我們亂說幾位都不對。「是約翰遜博士!」她順口背誦一句約翰遜論酒的名言我們似懂非懂,幾十年後我偶然讀 H.Warner Allen那本《 A Contemplation of Wine》才想起史特羅夫太太說的是這一句。約翰遜說法國波爾多紅葡萄酒是孩子喝的酒,葡萄牙 Oporto深紅葡萄酒是男人喝的酒,立志當英雄的人喝的倒是白蘭地了:”Claret is the liquor for boys; Port for men; but he who aspires to be a hero must drink Brandy.”那年我們回家過聖誕前夕史特羅夫太太做了一桌好菜替我們餞行,她替我們每人斟了小半杯白蘭地:「為英雄們的前程,乾!」那是我生平喝的第一杯白蘭地。我那年十六歲。
華納.艾倫那本酒經是一九五一年出版的老書,七十年代英倫書報上寫酒的文章還常常提到他的大名,說他牛津出身,一生嗜酒,寫過七、八本論酒的書,書卷氣最濃的是這本論酒與文學的力作。我的酒量到老還停留在十六歲的境界。台南讀書喝兩口烏梅酒飄飄然,有一回喝多了大醉,差點睡在女生宿舍的傳達室裏。旅英數年啤酒灌多了學會一點層次,接下來餐桌上紅酒白酒淺淺呷了幾年也分得出一絲好歹。加冰塊的威士忌一度很喜歡,卜少夫先生請吃飯喝得最有趣,冰久了一點不烈。英雄酒白蘭地倫敦大冬天吃了晚飯喝兩口睡得香。近年葡萄酒當道,品紅成風,我想起艾倫書上說的一則趣事,說他讀大學畢業班那年牛津房間窗前書桌下藏着十二瓶 Chateau Lafite一八六四年精品,是身上最窮的時刻東拼西湊花一百二十先令抬回來的絕色。那天,學校裏幾個貪杯的魔鬼看他不在房間裏居然翻出一瓶開懷痛飲,喝完了還抱怨品質沒什麼了不起,說是頂多是一瓶紅得很像樣的紅墨水!艾倫說他一肚悶氣無處發洩,那天晚上又開了一瓶一八六四跟老朋友 Francis Tower Gray對飲。他們聊起格雷的恩師 George Saintsbury,愛丁堡大學教授,文學史權威,我只讀過他的英國小說史,後來聽說他是酒聖,寫了《 Notes on a Cellar-Book》。艾倫說他跟這位鴻儒通過信,領教了大教授手寫的字迹極潦草極難看,不輸大學問家 Andrew Lang。英國老朋友 Leonora的母親是 Lang氏家族遠親,他們家藏了一堆安德魯的著作, Leonora說簽名很像樣,題識那筆字確實有點嚇人。這位英倫大美人酒量如海,偏偏又愛喝 Port酒,說是晚宴後女士們避席補妝之際,她倒情願混在男人堆裏品嘗波爾圖酒。那時期英國幾家出版社印了好幾種彩色禮品書,配圖好,詩文多,講美酒的那本 Leonora說名句很多卻遠遠比不上中國那首約友人飲酒的詩動人,她說 Arthur Waley有英譯本他們存心不錄。我猜她說的是白居易那首「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讀了幾十年難懂的韻語,我們都偏愛淺白的詩文, Leonora隨口背誦得出伊利亞的小調:”If ever I marry a wife/ I’ll marry the landlord’s daughter/ For then I may sit in the bar/ And drink cold Brandy and water”。
白蘭地加冰已然殺風景,白蘭地加水更傷神。一九五九年六、七月間我們回家準備到台灣升學,告別紅磚老房子的前一天史特羅夫太太一邊在廚房裏督導管家做晚飯一邊頻頻跑來提醒我們整理行李別落了不起眼的小東西。平日嫌她嘮叨嫌她煩,那天看她一臉憂愁我們倒有點心疼了。晚飯桌上她又給我們每人斟了小半杯白蘭地,也給自己弄了一杯還加了很多水:「我有病,今天不能陪英雄們喝烈酒了!」她說。蕭順棠一手搶走她的杯子一飲而盡:「有病,兩滴烈酒也不許喝!」他的荷蘭話從來沒有說得那麼標準,史特羅夫太太霍然站起來摟着順棠親了一下,湖藍的眼睛泛起湖藍的淚光。那天,我們吃了一頓最好吃的荷蘭大菜,喝掉一瓶最好喝的波爾圖酒,聽完史特羅夫太太最動人的愛情故事。「你們少年人不懂,」她說,「女人都是葡萄踩出來的佐餐酒,只有那顆心永遠是滿滿一杯白蘭地!」史特羅夫太太的英語也從來沒有說得那麼好聽。夜深了,窗外寒風蕭蕭,後園偶爾傳來幾聲蓮霧、芒果掉在地上的聲音,飄忽而沉實。書房裏的電唱機忽然傳來《 Auld Lang Syne》哀怨的歌聲,管家拿出史特羅夫太太送給我們的禮物,一人一本皮面精裝日記簿,我們合伙送她一個牛角首飾盒,她開玩笑說她要的是乾隆雕花古董象牙盒。一九六九年蕭順棠回過一趟萬隆,紅磚房子換了主人,他們說史特羅夫太太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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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28- 星期三 12:08 @reply
看来博主是董桥的超级粉丝哦
2009-10-28- 星期三 13:40 @reply
还好吧,呵呵,比较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