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山館(董橋)
董桥 | 2013-5-20 星期一 10:02 修改@2013-5-20 10:03 | 评论↓
翠微山館
2013年5月19日
李步新來看我。南洋長大的年輕人,台灣讀完書去美國深造,長住美利堅了。這趟出差到台北,見了沈茵姑姑,沈姑姑要他給我帶來翠微山館庋藏竹木牙角清單影印本。李步新高大帥氣,有點像沈茵幾十年前情人小武松,說是求學時代認識沈姑姑,沈姑姑寵愛,處處照顧他,連結婚都請沈姑姑做證婚人。他帶了鄧芬的山水小冊頁要我題跋,說他喜歡鄧芬,沈姑姑早年帶他買了好幾件,這件冊頁原是沈姑姑舊藏,這回勻了給他,囑他找我寫幾個字。沈茵吩咐,不敢不寫,當下題了一段小記交差。替人題字我最怕,順手題了反而乾脆,擱在一邊壓力更大,寫畢郵寄也麻煩,這樣的苦事老年人負累不起。鄧芬我喜歡。嶺南畫家早年我只收鄧芬。六十年代我初來香港鄧芬不在了,一九六四年下世,七十歲。雅齋黃老先生跟鄧芬相熟,集藏鄧芬精品多極了。大畫我不要,小品最好玩,山水仕女花卉隨手點染,別饒佳趣,古意甚濃。字也好,詩詞題識都耐讀,一代鬼才也。那時候不貴,我挑來挑去買了一些。沈茵來香港遇見好的也買,說嶺南派數鄧芬才情最高,採蓮圖她最喜愛,收了好幾件。鄧芬的採蓮圖一片芬芳,張大千讚賞。字誦先,號曇殊,別署從心先生,廣東南海人。聽說他嗜好多,抽大煙,愛撰小曲給歌女演唱,常去避風塘艇家夜市消遣,晚年往來港澳,放浪瀟灑。張大千稱鄧芬是現代嶺南唯一國畫家,無敵手。葉觀一畫中九友歌將鄧芬與齊白石、黃賓虹、夏敬觀、吳湖帆、馮超然、溥心畬,余越園、張大千並列,說「曇殊風致疑松圓,日視紙墨宵管絃,世人欲殺誰相憐」。沈葦窗先生說鄧芬是典型舊派才子,新時代遇不到。沈先生《大成》編輯部裏老資料老照片一大櫃子,他找出一張鄧芬揮毫的黑白留影給我,身邊站着幾位老先生,年輕美麗的白雪仙也在。仙姐是鄧芬的世姪晚輩,我在仙姐家裏看到鄧芬給她畫的團扇,時光倒流,情景交錯,昔日雅人雅事雅集歷歷在目。轉眼幾十年,仙姐得天呵護,依舊娟秀,依舊飄灑,歲歲常青。舊照片上了一層保護膠片,李步新拿手機拍了兩張留念,還很清楚,說是前輩清芬,惹人神往。沈茵那份影印本翠微山館庋藏竹木牙角清單只二十一頁紙,不齊全,說是估計還有十多頁散佚。朱絲欄賬簿抄錄,線裝脫落,紙色霉黃,毛筆小楷很端秀,每條註文朱筆繕寫,字更小,有點漫漶,有點蟲蛀,快一百歲的材料了。聽說翠微山館清末民初在廈門,館主是洪家老太爺,三十年代故世,不久少爺遷居南洋,舊家舊藏全帶過去,山館木匾也帶去。二次大戰日據時代少爺病故,五十不到。洪家孫子輩只剩洪亮之一家,一九五四年搬到台灣,先住台北,後遷台中,翠微山館在那邊落戶了。洪家老太爺光緒年間留學東瀛,洪家少爺也去日本讀過書,在東京結識沈茵舅舅,交情深厚,故人子嗣到了台灣,舅舅事事照應,沈茵於是從小跟洪家熟。她說洪亮之是生意人,家傳那些竹木牙角興趣不大,陸續歸她舅舅處理,五六十年代幾乎全賣到日本去了。這份清單是老太爺手筆,最近在舅舅遺物中找出來。紀錄儘管簡單,也沒有照片對照,畢竟是前代收藏家賬簿,別具價值,影印給我參考。沈茵說洪亮之過世多年,兒孫移居美國,翠微山館煙消雲散。那塊老匾她見過,隸書漂亮極了,晚清秀才寫的,刻在楠木上,不知道在哪裏了。還有翠微山館讀書圖,她記得是朱熊朱夢泉畫的手卷,點綴流麗,蒼秀入古,也許真是廈門翠微山館景色,也許不是,平房四五間,溪流㶑灧,古樹成蔭,窗子裏三兩長衫書生在翻書:「讀書圖大半憑空經營,假的!」沈茵說洪家老太爺珍藏許多手卷,一生偏愛,大小名家一大堆,溥心畬一九二○年代畫恭王府庭園那卷最精,舅舅自己買了下來,晚年讓給友人了。還有洪亮之書房裏掛的一副楹聯,吳昌碩篆書,寫李白詩句「搖筆望白雲,開簾當翠微」,後來掛在舅舅古玩店,台北收藏家買走了。沈茵說翠微山館舊藏竹木牙角她至今只留了一件犀角杯,雕玉蘭花,錦盒裏黃絹上有洪家老太爺題記,清單裏列在一○六條,說是購自北京東四牌樓精聚齋,明末清初珍品。沈茵說這件犀角玉蘭杯差點跟幾十件犀角雕刻一起運去日本,她喜歡玉蘭花,苦苦求舅舅扣下來歸她珍藏,說翠微山館遺珍不宜全數流去扶桑,情願分期還錢給舅舅。李步新說沈姑姑還藏了一張翠微山館木匾老照片,照片背面抄宋代吳文英幾句詞:「蕙帳移。煙雨孤山。待對影。落梅清泚。終不似。江上翠微流水」。山光水色青翠縹緲叫翠微,胡適先生白話詩裏也用過:「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驚破了空山的寂靜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沈茵說翠微山館名字起得詩意,清幽,卻嫌稍稍縹緲,不夠穩實,怕傷了運勢。興許是舊派人迷信。齋名堂號起得過份虛懸清麗終歸不如牢靠踏實好。清單裏那些竹木牙角確實珍稀,鼎革前後清宮裏流出來的好東西好像也不少。第六十二條紫檀木嵌玉如意冊頁圓盒我記得北京故宮博物院也有,藏御製經筵詩一冊。經筵是帝王聆聽講論經史的御前講席,漢唐已有,宋元明清沿襲下來,明代尤為重視,清制經筵講官是大臣兼銜,仲秋仲春之日進講。詩冊是方的,如意盒是圓的,外圓內方,寓意有趣。這款紫檀冊頁圓盒傳世不多,嵌玉如意的更少。我存了一件形制一樣,大小一樣,盒面卻浮雕梅花山茶,圍欄刻吉祥紋飾一周,底座六個雲頭足。東風堂主人說梅花山茶同是冬春開花,范成大詩裏說的「同時不同調,聊用慰衰年」。李步新想起沈姑姑近年頻頻慨歎人到衰年,手邊只剩幾件文玩字畫堪可慰情,其餘舊藏都賣了,幸虧價高足夠養老。她說翠微山館許多頂級竹木牙角這幾年各地拍賣會上陸續浮現,日本人放出去的多,都天價,勸李步新不要花大價錢接貨:「雅玩是雅人雅事雅興,」沈姑姑說,「傾注血汗之錢換取消閑之物,何其冤枉!」沈茵和我幾乎是清風明月最後一波清客了,新貴一朝暴富,清風一吹萬金,明月一照億元,經濟分析家竟說夜還嬌嫩,更大的買賣尚在後頭,害得李步新說他真是晚生了好多好多年。其實六個銅錢買一彎月色不是天方夜譚,有識見,有雅緣,好玩的東西還是你的:「李步新不必過份灰心,」我說。我的朋友傅玫去年年尾在美國小鎮巧遇一家華僑人家清理閣樓雜物,舊衣舊書舊家具堆滿前院,她買了一張二十世紀初桃木寫字桌,抽屜裏雜物房主順手扔掉,傅玫無意間撿得一紙舊國畫,細看是吳昌碩一幅斗方,畫菖蒲拳石,有點殘破,房主瞧了一眼不認識,不要。傅玫托付台灣友人帶回台北沖洗重裱,品相一新,墨彩煥發,畫好,長題也好,內行人一看說是吳昌碩精品,起碼值好幾萬美金。李步新聽了眼睛發亮,嘖嘖稱羨,問我回美國可不可以去拜訪傅玫。我打電話替他問了傅玫,傅玫說年輕人上進就好,李步新隨時可以去她家玩。傅家藏品多極了,不輸沈茵,值得去觀賞。傅玫早年也愛收鄧芬,到處找,光是鄧芬畫扇子畫扇頁收了幾十件,賣掉了一些,還留存了不少。記得一柄仕女小團扇畫董小宛,錄吳梅村一首七絕:「珍珠無價玉無瑕,小字貪看問妾家。尋到白堤呼出見,月明殘雪映梅花。」鄧芬畫仕女其實不很俏麗,五官都像翩翩公子化女妝。仕女還是溥心畬、黃懋忱高明,霜紅樓主徐燕孫也畫得好。再早的費曉樓更了不得。古典佳人不多了,彩筆粉黛也稀罕。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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