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慕周紹良先生(董橋)
董桥 | 2009-2-22 星期天 10:17 修改@2009-3-01 13:16 | 评论↓
敬慕周紹良先生
2009/2/22
周紹良先生的千金周啓瑜從北京寄來我的幾本書要我簽名留念。她說她父親留給她的唯一「財富」是五百本簽名本,都是父親生前好友送的著作,同輩的有啓功、饒宗頤、季羡林、王世襄、任繼愈、舒蕪、黃苗子、黃裳、吳小如,上一輩的有趙樸初、茅盾、施蟄存、阿英、謝興堯、趙景深、張中行、臧克家。她說她父親要她接着用心蒐集心儀的作家簽名本,說是「要力爭做大些,收集得精些」。周啓瑜還送了兩本書給我,一本是她祖父叔迦先生的《周叔迦說佛》,一本是她父親的《唐傳奇箋證》,都鈐了紹良先生的藏書印章給我清賞。
我是周紹良先生的老讀者,他的書幾乎讀遍了,《清代名墨叢談》和《清墨叢談》自然喜歡,《蓄墨小言》尤其讀了又讀,查了再查,太好用也太好看了。我無緣拜識周先生,在他辭世三四年後竟然得悉他女兒是我的讀者,讀過我那麼多本書,欣忭之餘,不無惆悵:紹良先生在世之日,我真應該不辭冒昧修書問安、問學、問字,看在女兒份上他一定不會介意。中國的老典籍老學術老文玩周先生那一代人是最後一班列車上的乘客了,我這一代人沒那份淵源,只好枯坐在月台上望車塵而興嘆。
最後一班列車誰也料不到那其實不是一班平平安安的列車。周紹良先生和他同時代的讀書人學問家一九四九年之後經歷了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浩劫,身心受辱,事業叫停,生命中艷陽的年歲悽然見不到艷陽,他們幾乎都靠着夕陽的殘照和深宵的風燭重溫荒廢的功課,一心一意追回耽誤了的時光:他們的成就是帶血帶淚的成就。周啓瑜回憶父親寫了一篇〈高山仰止〉,她說家裏書房藏着一本巴掌大的油印小書《北荒草》,那是父執聶紺弩的文革詩集,她父親在封面上寫下悲愴的詩句懷念悽苦的詩家:
北荒往事已風流,革命如今豈到頭。
十載幽囚天作孽,百端磨折命為仇。
撐腸剩有詩千首,把臂猶存貉一丘。
何罪遣君居此地,天高無處問來由!
周紹良先生是個冷靜低調的熱心人,眼見朋友的寃屈他不甘沉默,關愛後輩的事業他慷慨襄助,周啓瑜說她父親愛書藏書卻常常把一些古籍珍品送給年輕的學人,辛德勇寫過文章說周先生為了鼓勵他收集有價值的歷史文獻,不惜送給他好幾部書:「其中最珍貴的是一本萬曆末年刊刻的《玉匣記》,這是研究明代社會風俗極為難得的史料。翻檢《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知明代的《玉匣記》國內公藏目前還沒有見過著錄,其罕見程度可想而知」。我聽說過這部書,早年一位集藏明代文玩的前輩跟我提過《玉匣記》,說是只聞其名未見其書,猜想書中所記明代世俗風情一定深具參考價值:「幾十年都找不到,畢竟不是高濂的《玉簪記》啊!」前輩苦笑着說。他也收藏不少清墨,常說古墨不僅是文房雅玩更是文人治學的足迹,裏頭隱藏多少志業的消息,可惜紹良先生寫的那幾本墨書老先生都看不到了。我倒真的是讀了周先生的《蓄墨小言》上下兩冊才知道了清代文人高士的許多故事,書中那些古墨名墨儘管遙遠,坊間碰到大名頭小名頭的文房雅玩起碼不再陌生了。彭元瑞的「賜硯堂墨」沒見過,我卻收得一件彭元瑞乾隆五十年寫的泥金《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是裝裱精緻的小冊頁,聽說是台灣國立師範大學一位國文教授的舊藏,十幾年前我在台北鄭老先生古舊的書畫店裏邂逅,書法確然十分漂亮,泥金神采也格外煥發,老先生說彭元瑞書名顯赫,是南昌人,號芸楣,官至工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贈太子太保:「《心經》冊頁字字流麗,不可多見,暫時捨不得賣!」此後數年每去台北我都去看望老先生,也都問他泥金《心經》是不是可以買了。三幾年過去,那年臨近春節,他找出幾通清人書札勻給我,一時高興連《心經》也找出來讓我帶回香港過年了。
周紹良先生《蓄墨小言》上冊〈賜硯堂墨〉裏考訂「賜硯堂」是彭元瑞齋名。他說「賜硯堂」為齋名者,清代很多:「蓋因當時每逢佳節,皇帝總喜以硯墨相賜,而受者感此殊榮,因取為齋名」。周先生根據壽石工《重玄瑣記》所述汪近聖什景墨背面「彭氏書畫墨」斷定他所藏鑒古齋「賜硯堂仿墨」之「名花十友」墨也是彭元瑞用墨,並在清代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十七《曹文恪公事略》找到所附之〈彭元瑞傳〉:「其以『賜硯』作為堂名,是由於他撰寫乾清宮燈詞而叨蒙皇帝『貂裘端硯』之賜」。
紹良先生幾本賞墨著述所記的家藏古墨上千笏,那麼多年裏我只僥倖在坊間買到他寫過的兩笏,一笏是王夢樓所題汪心農的雲液墨,一笏是司馬達甫、程振甲所造之瓦當墨。周先生在《蓄墨小言》裏說,他篋中藏的「雲液」墨一笏精美動人:「通體雲紋,金墨相間,真異品奇製。面『雲液』二字,陰識填金;背『汪心農製』,顯然為王文治手筆。腰子形,渾然天成,毫無棱角,玩之不忍離手,神品也」!我那丸瓦當墨是溥雪齋舊藏,錦盒上鈐雪齋藏印,平圓式,周徑約三公分,厚半公分,一面圖「長毋相忘」瓦當文,一面篆文環書「司馬達甫、程也園同造」九字,陰識填金,中間圓心嵌一珠,側面陽文楷書「大清乾隆年製」,紹良先生從《履園叢話》和《有恒心齋文》中找出兩人生平。照周啓瑜說,六十年代尾她父親把千錠藏墨全部捐給故宮博物院,她從小熟悉的裝着老墨的餅乾盒一下子全不見了,只見父親興來反覆翻閱那些墨的四大本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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