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清供(董橋)
董桥 | 2009-3-1 星期天 13:02 | 评论↓
一紙清供
2009/3/1
三、四十年前在一本書上讀到英國作家買信箋買稿紙的故事。記不清是哪一本書了,也許是文集,也許是傳記,不會是小說。傳記和名家文集我年輕的時候費過心血。傳記寫得好的其實不多,文集反而可觀。那年月著名作家愛出文集,連小說家都愛寫零散文章,旅行散墨,讀書劄記,文學漫議,都寫,一兩年編印一冊集子贏來報刊一番議論,書店一陣宣傳。裏頭瑣碎的雜學軼聞多極了,我晝夜掇掇拾拾,有些記筆記,有些記住了以為忘不了,年紀一大方知記憶從來欺人,日久塵封,吹彈不清。
依稀記得那本書上說詩人濟慈住在 Wentworth Place 初期抱怨信箋稿紙用完了,走老遠一段路也買不到他要的款式。還說散文家 Leigh Hunt 有一回買到一叠水紅素箋試筆抄了濟慈那首”I stood tip-toe upon a little hill”,那種紙我在倫敦舊書店見過,是玫瑰紅不是萬年紅。他們兩人是好朋友,濟慈還有詩集獻給亨特,他肺癆死在羅馬亨特還不知道,還寫信托朋友問濟慈好。書上記了一位女詩人愛用暗黃色的羅紋紙寫信寫詩,倫敦一家文具舖長年包辦她的用箋,說的好像是 Christina Rossetti,「先拉斐爾派」女詩人,詩家畫家 Dante Gabriel Rossetti 的妹妹。真是上好的隨筆。
中外的老古董才講究書法講究箋紙。匆匆網絡掛帥,毛筆鋼筆很快入殮了,誰還費心印彩箋玩彩箋藏彩箋?聞過典雅世代的最後一縷香火,幾十年前我也試印私人用箋,八行朱紅箋紙鈐上一朵閒章我訂製了幾百張,寫三兩句短簡的小小朱絲欄便箋老家書倉裏還找得出一二叠,趕緊收歸己有,從南洋帶到台灣帶到英國再帶來香港,早幾年用完了。原稿紙我倒不在乎,在哪一家機構做事用哪一家機構的稿紙,有幾年還用了許多坊間常見的五百字灰格子薄稿箋,印魯迅寫的「我的稿紙」,框框小,好練字,旅英時期磨墨寫小楷寫過好幾十萬字文稿,林海音先生見了誇一句:「十年寒窗啊」!
宣紙我也迷。小時候八舅父開的利泰書店樓上藏着幾十種名宣,先父寫字一輩子宣紙全在利泰買,馮大掌櫃前兩天給我的光緒趙氏貢宣大對聯紙利泰也有。六十年代在台北在香港還買得到上好的徽宣,清朝的不說,一位儒商送過幾張明代老紙請父親寫書齋橫匾。十四、五歲教我玩信箋詩箋的是亦梅先生,煮夢廬裏滿櫃子都是,一大半是明清的木版水印箋紙,舊民國南紙店的出品也不少,林琴南、陳師曾、姚茫父、齊白石、吳待秋、張大千、溥心畬多得很,去台南上學我帶了兩盒,大三那年刮颱風宿舍儲藏室漏雨漏水泡湯了。英國回來箋譜知識豐富了些,眼界也高,我和幾個洋派友朋專心集藏十竹齋和蘿軒的箋紙,連魯迅鄭振鐸編印的《十竹齋箋譜初集》都供養了。
上好的宣紙近年難找。林青霞藏紙練字,給了我一刀上上佳紙,試裁半張抄幾段經文,筆頭紙上游泛順風順水,墨光也流麗,竟捨不得再裁再寫了。春節前上海陸灝寄來印了格子的小對聯紙,像溥心畬愛寫的那種,我替他寫張充和寫過的聯語:「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既得心,也應手,懇請陸灝用我的稿費替我買些寄來。前天,他回信說灑金的那款還買得到,沒有灑金的一款是幾年前文房四寶展銷會上買的,現在買不到了,手頭還剩幾副可以湊給我:「紙店裏現成的對聯紙大都很大很長,眼下一般居室沒法張掛,真搞不懂為甚麼不多印些小對聯紙!」他說。我更不懂。江兆申先生也抱怨坊間找不到溥心畬先生愛用的那款暗花聯紙,八十年代台北忽然有了,是照寒玉堂舊樣覆製,粉藍花框粉紅花格,江先生一時高興工楷寫了溥老師的迴文聯句給我清玩:「雲邊月影沙邊雁,水外天光山外村」。隱約記得跟江先生談天談起老宣紙的韻致,他竟用了「沉秀」二字,細細玩味,實在妥貼。
沉秀恰恰也是十九世紀英國「先拉斐爾派」畫家詩家的畫風和詩風,下筆處最難分捨的是那一絲怨艾、半盞古艷。英漢字典多用「拉斐爾前派」為譯名,我跟隨金庸先生做事那些年他教我譯為「先拉斐爾派」,說是套用「先秦諸子」的說法,英文”Pre-Raphaelite”的”Pre”字宜用「先」字才合中文語法。真是譯林高手!我那時候收集很多「先拉斐爾派」油畫明信片和印刷單張,「先拉斐爾派兄弟會」 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 畫家的畫冊也收,戴立克還給我找到一張英國畫廊的信箋,右上角縮小翻印羅塞蒂一幅炭筆仕女圖:「榮寶齋似乎也可以借徐悲鴻的素描做他們最拿手的詩箋!」戴立克中國文化修養向來不弱,家裏集藏一堆榮寶齋朵雲軒箋譜,比 Leonora 收得更多。有一回他告訴我說英國插圖家 Florence Harrison 替 Christina Rossetti 詩集畫的水彩插圖大有「先拉斐爾派」油畫的神韻,「值得看看」。十幾年後我在三藩市找到這部《Poems by Christina Rossetti》,三十六幅彩圖穿插全書,每幅都用薄紙保護,紙上印說明,真考究。
克里斯蒂娜侍母至孝,熱心濟貧,信教甚篤,父親是意大利人,母親是半個意大利人半個英國人。她很少出門,長年在家裏過着英式生活,深閨詩稿都蕩着教堂燭光的幽影,回絕了兩次提親,一生不嫁。戴立克說那位女畫家哈里森畫的 vignette 也精緻,蔓葉花飾書卷氣濃,六十年代牛津一位克里斯蒂娜專家選了一款印了便箋,見過的人都想要,寄了一張請小說家 Edna O’ Brien 簽名寫幾句話;專家跟小說家熟,不久也替戴立克求得一張題字。英國老輩讀書人懂書法,懂信箋,懂佳紙,我認識的好幾位倫敦朋友書房裏集藏不少,都捨不得用,那是案頭清供了。鄭振鐸、魯迅也懂,邵洵美揶揄他們編印箋譜玩物喪志,魯迅寫文章反駁,滿紙火焰:開罪老先生,那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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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5- 星期四 10:54 @reply
过去的人写诗用的纸张是十分的考究。比如唐朝女诗人薛涛,她发明的薛涛笺在当朝被文人视为至宝。
2009-3-5- 星期四 10:54 @reply
这画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