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養靜(董橋)
董桥 | 2009-9-6 星期天 10:43 | 评论↓
老唐養靜
2009/9/6
我們在飛機上相識。不記得是一九八六還是八七,只記得是秋凉了,倫敦飛香港的班機乘客不多,空位子不少,我一邊讀《晚清宮廷生活見聞》一邊睡睡醒醒。
他坐在不遠的位子上不停看書不停喝酒。偶然瞥見我捧在手上翻讀的那本清宮閑書他微微一笑跟我點了點頭。飛機快到中東,他站起來舒展手腳慢慢走去洗手間。人很高,瘦削的臉喝酒喝得緋紅,老花眼鏡鬆鬆架在鼻尖上,微微低着頭扶着一排排椅背走路的時候鏡片上兩隻眼睛左顧右盼。飛機從中東再起飛,他帶着淺淺的笑意走過來問我可不可以借我那本書翻一翻:「敝姓唐!」他伸手自我介紹。我們寒暄了幾句我把書遞給他。唐先生的國語帶點江浙腔。他說他在南洋各地做生意,代理攝影器材,送兒子到倫敦上學,回程經過香港辦點事。他說他一九五九年才逃出大陸逃到南洋跟父親母親團圓,六十年代末期在美國讀書結婚,七十年代中期回南洋繼承父業:「勞勞碌碌大半生,」他說。「沒什麼長進,中外閑書倒是讀得蠻多了!」是自嘲也是自負,我看到他嘴角翹起的孤傲。我陪他喝一杯紅酒聽他聊晚清朝野掌故。書中有一篇溥雪齋憶述宮裏瑣事,說慈禧太后贊賞太醫院做的燈謎,尤其「踏雪尋梅」打草藥「款冬花」,唐先生說他老家有一本太醫院手抄燈謎,少年時代記得住一大堆,後來都忘了,那個手抄本只怕逃不過運動來了抄家的大劫,老早燒了。
飛機快到香港我們交換地址電話。唐先生和我通了許多信,我還介紹他認識英國美國幾位書商朋友方便查書找書買書。他每回出差來香港我們總是挪點時間吃頓飯喝杯茶聊聊天,從此他叫我老董我叫他老唐。九十年代中期他說他在南洋一位老收藏家家裏看到好幾幅翁同龢晚年的字,托人幾番說項,收藏家果真讓出兩幅給他玩玩:「罷黜之後松禪老人寫的字意態確然另見蒼茫,」他說。「可惜沒有時間,資料又找不齊全,不然我倒很想寫寫老人那段時期的書藝。」翁同龢的字我很喜歡卻看得不多,從來只有一幅他的大對聯,筆筆穩健,蒼茫大氣。坊間贗品不少,不敢亂收,懂行前輩鑑定過的通常價錢都不低,我不捨得開銷。真會另眼觀賞翁松禪晚年作品的人恐怕也不多,老唐道行不淺。同治、光緒帝師,歷任刑部、工部、戶部、吏部尚書,軍機大臣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最後授協辦大學士,翁同龢真是帝黨裏攬着實權的高人,戊戌變法事起,他奏對的時候說「康有為才識勝臣十倍」,慈禧記仇,擇日把他放歸常熟故里「削籍編管」。照許姬傳說,翁同龢罷了官並沒有回「彩衣堂」故居,是先借居友人寓所,不久又去南昌訪友,慈禧捕殺維新黨人還把光緒囚入瀛台,他一聽倉皇歸里。許姬傳祖父許溎祥是縣令,跟翁相國有世誼,處處關照翁大人的安危,形勢一變他立刻使人密告老人催他離城搬到守墓的丙舍「瓶廬」杜門謝客。聽說那陣子翁同龢偶爾回城小住,天沒亮到「得意樓」茶館啜茗,天大亮立即離去。有些時候他愛到三峰寺訪藥龕長老,到趙次侯的「舊山樓」評書讀畫。這樣的晚年歲月翁相國過了六年,一九○四年壽終。許姬傳說這些情況都是曹仲道和錢仲聯告訴他的;錢仲聯是名家,碩學通儒,是翁同龢的外孫,老人晚年韜晦的日子許溎祥說是「沉鬱內結,損其天年」。
去年出版的《傳承與守望:翁同龢家藏書畫珍品》裏說,松禪相國書法不拘一格,是乾嘉以後第一大書家,劉石庵之外「當無其匹」。他的畫我看的更少,文人風情濃厚,學王原祁,學金農,學丁雲鵬,《傳承與守望》裏那幅高士賞梅扇頁果然流露金冬心古拙之趣,還有一幅雲山圖立軸也動人,書法家筆法入畫,黃賓虹說何紹基而外就是翁松禪了,稍後上海名家吳昌碩、蒲作英也走這條路。翁同龢屬虎,中年以後每逢寅年總愛大書「虎」字自勵,六十年代我在雪廠街老集古齋看到一幅他的大「虎」字,雄壯無比也昂貴無比,買不下手,用心再找至今找不到第二幅。有一回聽老唐說他在新加坡字畫店裏見過一幅,我們打長途電話一問,說賣家變卦,收回不賣了,吳昌碩寫的大「壽」字和蒲作英冊頁倒還給老唐留着。老唐說吳昌碩那幅篆書極漂亮,朱紅大字一片喜慶;蒲作英那本冊頁尤其精妙,蒲老早年跟唐家有些來往,十分厚道的老畫師,畫品也高逸。吳昌碩畫梅花我喜歡,疏疏落落一兩枝最是蒼勁,老先生天份極高。蒲作英的畫我沒有,該是很風趣的人,陳定山說他愛吃西餐,上海寓所小花園附近有「一枝香」餐館,他八十多歲還夜夜光顧,回家路上喝得醉醺醺愛跟街邊流鶯嬉耍。老先生格外貪吃英國鬆餅 muffin,有一次連金牙都嚥進肚子裏,回家突然辭世,都九十開外了。
一場大病過後,這幾年老唐不出遠門不來香港。今年端午前後他寫信說近來潛心讀佛經,還附了一小張殘舊的朱紅宣紙給我看,說是整理雜物找出來的,民國初年他三叔寫的治家格言:「晚清王府裏聽說也愛掛這樣的家訓勉勵子孫,開導子孫,」他信上說。「你翻翻溥杰寫的〈回憶醇親王府的生活〉,裏頭錄了這則格言!」他三叔的小工楷不輸溥心畬,可惜宣紙實在太舊太霉,還蛀了幾個小洞:「財也大,產也大,後來兒孫禍也大。借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財也少,產也少,後來子孫禍也少。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少膽也小,些微產業知自保,儉使儉用也過了。」老唐說二十幾年前我們飛機上憑一本《晚清宮廷生活見聞》相識;人事倥偬,禍福無端,二十幾年後故紙堆中竟然找出這樣一紙格言,又跟《晚清宮廷生活見聞》扯上一絲因緣,「不可不寄你一閱,聊誌雪泥鴻爪」。我看了趕緊寄回給他。老唐比我小三歲,閱世既深,感悟也深,越老越想修心養靜,說他早年最愛背誦弗羅斯特 Robert Frost 的詩,有禪意,後來讀閑書才曉得一九三八年 Archibald MacLeish 朗誦詩歌,弗羅斯特那年六十四歲了還滿心妒忌,躲在台下點火燒一堆破紙搗亂:「人心可畏!」老唐不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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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6- 星期天 13:57 @reply
翁同龢 第三个字不认识!
2009-9-7- 星期一 13:23 @reply
@金融危机: 龢读 h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