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隨筆：扇子有情（董橋）

張大千本事大，老民國玩字畫的人都這樣說。我在南洋在台灣有緣親近張大千許多精品，先父先師幾位長輩都收藏，工筆寫意棒極了，臨摹石濤、八大更是神品。台北父執費伯伯是張大千四川同鄉，年輕時代跟過張大千的車隊去敦煌做跑腿做了好幾個月，珍藏張大千作品一大堆，他叮囑我讀完書出去做事有閑錢不妨買些張大千，陶冶性情，也保值。匆匆四十幾快五十年，費伯伯果然看得精準。今日中外拍賣市場上作品大紅的國畫家，張大千和傅抱石畫藝最高妙，兩位都是畫聖。齊白石不同，變法變出了國魂，撒豆瞬間成兵，是畫仙，用筆用色的功力卻沒有張大千傅抱石深厚。我早年聽沈茵的舅舅說，張大千拿幾十條黃金到北平買董源的瀟湘圖、江堤晚景圖和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閉門謝客幾個月，忽然邀請幾位畫家鑒賞家到他家觀賞那幾幅名畫，人人傾倒，人人心喜。過不了多久，張大千又請了那幾位方家大師來看畫，他說：「這些才是真迹，上回各位看的是我的臨摹本！」大家相覷無言，滿懷敬畏。張大千這樣的機緣這樣的本領傅抱石似乎沒有，難怪徐悲鴻讚他是「五百年來第一人」。

沈茵周末從台北來香港玩兩天，我帶她去吃她想吃的館子，找她想找的衣物，逛她想逛的舊地。我們五十年交情了，長年住在彼此心裏分享好古的情懷敏求的際遇，難得她細緻，冷靜，用功，精得很，說是人老了都像鬼，通靈本事大極了：「那是張大千早年跟我舅舅說的，說他七十歲以後看着宣紙心中圖象繽紛，畫畫恍如神明相助！」我記得那幾年舅舅經手買進賣出的張大千多得不得了，連逢年過節寫的紅紙「福」字人家都爭着要。沈茵翻過舅舅的老賬簿粗粗算了一下，說是古玩店賣出去的張大千大幅小幅一百七十三件，起初仕女還不少，後來一幅都沒有：「張大千仕女是搶手貨，不好找，」她說，「你這把扇子是為李秋君畫像，淵源深，很稀罕！」是新近相遇的摺扇，一面是張大千畫李秋君像，一面是吳青霞給李秋君畫的蘆雁圖，都是一九三三癸酉年之作。張大千這筆淡墨仕女畫得神妙，雲鬟，檀口，柳眉，酥胸，纖纖一雙玉手都透着春意，沈茵說李秋君照片上見過，沒那麼媚麗，張大千那年才三十四，討她歡心討得準，連長題也題得有情有趣，一手小行書更是勁秀，古媚，高邈：

玉手輕勻粉薄施，不將檀口污胭脂；歲寒別有高標格，一樹梅花雪裏枝。大千居士張爰為秋君女士畫像並戲書海上舊作。時在癸酉重九日於吳門網師園嬋娟室。

圖章照舊考究，張爰、大千一朱一白，左下角鈐上「大千豪髮」橢圓閑章，整幅扇子花草不沾，一片空靈，百般牽念，清雅到頭。

李秋君是浙江鎮海望族名媛，李祖韓的妹妹，拜過吳杏芬老人學畫，畫山水畫仕女遠追唐宋人，近師大風堂，一生愛慕跟她同齡的大千居士，大千每到上海都住進她的甌湘館畫閣。陳定山說張大千那時候喪耦，又患糖尿病，秋君藥爐茶灶間看護維勤，還讓妙齡學生葉銘佩為張大千彈琴陪張大千畫畫，張大千西行入蜀竟也帶她在身邊，「秋君簾捲黃花，亦惟自嘆遲暮而已」。《春申舊聞》還有一段說：「共匪亂華，大千挈眷而東，銘佩竟陷匪不出，大千頗苦憶之，輾轉投書，促其東歸，銘佩報書，竟斥大千為『專利御用的墮落畫家，從前皆被你所誤，將來必要向你清算』！大千愕然，曰：『想不到這個小妮子竟會這樣糊塗！』」

扇子背面吳青霞題的是「秋君女士雅屬即希指正。癸酉冬十二月篆香閣主吳青霞」。她和李秋君都是上海中國女子書畫會會員，從小臨摹雍乾畫家邊壽民的蘆雁，後來也畫鯉魚，人又長得清麗，都說是「落雁沉魚」！歷來畫人畫雁注重畫栖畫翔，畫兩三年可以勉強應付；寫蘆草不同，大難，筆底沒有七八年功夫蘆草立不直，挺不起。扇子上這幅蘆雁圖吳青霞畫得用心，蘆草又剛勁又婀娜，比她的大幅蘆雁精絕。六十年代我在坊間買過她一些小畫，很便宜，朋友喜歡都勻走了。聽說她還會做菜，家鄉常州扣肉最拿手，有一回設家宴請張大千、梅蘭芳、周信芳品酌，大千自嘆廚藝不如她。吳青霞四十六歲嫁給體育家吳蘊瑞為續絃夫人，下半輩子不像李秋君孤寂，又長壽又健康。大陸易幟，李秋君一度討好中共趣味大畫時麾國畫，畫過《幸福少年歡渡快樂假日》，舊山舊水裏滿佈新人新貌，文革一來終究難逃折磨，一九七二年七十三歲辭世。高陽說李秋君和張大千除了沒有名份沒有燕婉之好，她處處以大千嫡室自居，而且恪盡內助之責：「李秋君守的是一種變相的望門寡」。沈茵倒說張大千其實很世故，會做人，一兒一女都過繼給秋君膝下，改姓李。一九四九年大千秋君五十歲生日，陳巨來刻「百歲千秋」石章賀壽，祝頌他們二位百年畫緣，千秋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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