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隨筆:李子不甜(董橋)
董桥 | 2011-5-22 星期天 22:32 | 评论↓
李子不甜
2011年5月22日
李子僑居美國幾十年了。我從小這樣叫他。我們每年春節前後通一次信,約好的,事忙只寫幾個字報一報平安,心情亮堂多寫幾張信紙閑話一年圓缺。他從來不打長 途電話,嫌貴。我也學他省錢,不在他身上花分毫電話費。古早南洋舊派人家都那樣,都樸素,都吝嗇,李家兩代開金店富裕得不得了,爺爺褲頭長年掛着一串鑰匙 鎖死億萬家業,老爸三套西裝從四十歲穿到七十八歲穿成了壽衣。李子說的。我和他小學同學,十五歲那年一起到萬隆讀英文中學,一起寄宿在那幢又大又老的荷蘭 洋房裏,一起忍受房東先生房東太太的軍訓管教。十七歲那年我到台灣升學,李子跟隨他二哥到美國讀書。全靠初中教音樂的葉老師牽線,我們失散了二十多年終於 重聚,他是美國一家化學肥料工廠的實驗室主任了,我不懂他的專業,從來弄不清楚他的成就有多大。他唸的儘管是化工,中文英文似乎從來不荒廢,英美文化思潮 一點不陌生,海峽兩岸三地高眉低眉的哀樂生涯知道得不少,這幾年退休了他讀中英文書報讀得更多,春節不算,每年至少多給我寫兩三封信,簡直文藝老年了,偶 然還要我替他找幾本大陸台灣的新書郵寄過去。
五十多年前我和李子寄住的那幢荷蘭洋房老早拆掉了,地產商改成高高一座公寓大樓,房東夫婦賺了一筆錢到荷蘭養老,算算八九十歲了,不知道還在不 在。那時候那條街很靜,老樹多,洋房外牆爬滿紫籐,晴天雨天都好看。房子正院大廳飯廳大極了,飯廳後頭一片大天井,整整齊齊種了十幾盆石榴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套房,左邊歸房東,先生住一間,太太住一間,還有一間是書房。右邊三間分租給三個外地來的學生,第一間租給大學生朱莉婭,第二間是李子的,我住第三 間。房東夫婦是地道的僑生,受荷蘭教育,滿口荷蘭話,跟我們三個住客才說英語,發音帶着荷蘭腔,硬撅撅像他們家的鬆餅。租金包早餐包晚餐,中飯我們都在學校吃。餐桌上的禮儀嚴格得不得了,戒條很多肉類很少,幾乎非把我們訓練成半飢餓的外交官不可,幸虧朱莉婭天生愛當大姐姐,天天深夜塞些蛋糕牛奶給我們充飢,我們讚美她是天使她笑得像石榴花一樣嬌艷。萬隆天氣四季如春,白天太陽多大風總是冷冷的,天黑了不穿毛衣會着涼。房東夫婦潔癖格外嚴重,不光卧房要我們打理得整齊乾淨,還規定我們天天早晚洗兩次澡。這整套習慣我這輩子改不了,李子說他也改不了,潔癖「潔」成了孤僻,越老越厲害,都快成了怪人了。
上個月李子來信說他天天上圖書館讀一大堆寫中國外交家顧維鈞的書,連口述回憶錄也找到了,很有趣。顧維鈞第三位太太是爪哇糖王黃仲涵的千金黃蕙蘭,李子說我父親早歲是黃仲涵的秘書,我老家一定存着不少糖王千金的資料。其實沒有。父親晚年偶然說起黃府一些舊事我聽了都不記得了,黃仲涵的墓園倒去過,漂亮得很,石碑上的字都是我父親寫的。我前幾年讀了黃蕙蘭那本英文回憶錄《 No Feast Lasts Forever》才熟悉黃蕙蘭。李子說七十年代他到荷蘭渡假找到了我們的老房東夫婦,一起到幾個城鎮玩,到了海牙房東先生說起顧維鈞晚年在海牙國際仲裁法 庭當法官,可惜那時候顧先生跟黃蕙蘭離婚了,不然找到黃蕙蘭也許可以見到顧維鈞:「他說房東太太讀小學的時候認識黃蕙蘭,」李子說。黃蕙蘭之後,顧維鈞第 四位太太是嚴幼韻,老上海著名綢緞莊的後人,先是嫁給楊光泩,生了三個女兒,楊光泩二次大戰出任中國駐馬尼拉總領事,日軍佔領馬尼拉他一九四二年遇害。楊 家二小姐楊雪蘭說,顧維鈞跟她母親結婚之前一個人在海牙,沒有家,長期住旅館,房間裏吃飯也像出席宴會一樣正式,有個跟班站在他身後隨時聽他使喚服侍他。 娶了她母親顧維鈞慢慢不那麼嚴肅了,愛跟她們年輕人玩,跟她們去做運動,《時代》周刊有一期登花邊新聞說顧先生七十二歲學滑雪!李子信上告訴我說顧維鈞比我大五十四歲卻跟我同月同日生,都是水瓶座,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四日九十八歲無疾而終:「房東夫婦當年也許真想把我們訓練成顧先生那麼嚴肅整齊,」他說, 「多缺德!」
真是一輩子的交情。少年時代我埋怨李子嘴碎,整天囉囉唆唆煩死人。如今老了他還囉唆,寫信也囉唆,芝麻綠豆小的事可以寫兩張信紙,我讀了居然開心極了,可見我也老了:老人追憶少小時候的人與事都親切,都感動。前兩天李子來快信,只寫一張紙,端端正正要我替他找一個銅香爐,說是家裏供奉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靈位向來用陶瓷香爐,上個月隣居老人家說拜祭祖先還是古銅香爐比陶瓷香爐虔敬,老人家是台灣移民,當過老師,一定熟悉這套禮俗。李子說美國買不到古銅香爐,要我盡快替他在香港找一個,陰曆五月初一是他父親的忌辰,希望趕得及那天換一換,還說李家世代開金店,銅爐最好帶灑金。事涉先人祭祀,我怕誤, 破例打長途電話告訴李子灑金銅爐是古董,幾萬美金一個還找不到明代清代上等貨,菜市雜貨店裏有黃銅新爐賣,很便宜,不難看。他一聽立刻說還是先問一問他舅舅,南洋老家也許還有錫鑞做的老香爐,省事。這回李子一點不囉唆:「長途電話太貴,」他的聲音頓然一沉,「有事寫信!」這枚李子果然不甜,真掃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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