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篇:字裏燈影(董橋)
董桥 | 2012-1-29 星期天 17:05 | 评论↓
字裏燈影
2012年01月29日
署名愛麗思的女士來電郵說她在友人家中看到我寫的一幅毛筆字,問我平日是磨墨寫 字還是用墨汁寫?兩樣都有:寫大字貪方便,通常我用日本桐華墨汁;寫小字順手磨墨不費 勁,寫出來的字墨色時濃時淡也靈動,也好看。先父從來不用墨汁,寫招牌大字都在大硯 池裏磨墨,我小時候替老人家磨墨磨多了,一大早磨一池清水磨到太陽升得高高的才磨 成濃墨,累壞了。老一輩人都講究磨墨。我在煮夢廬讀書那些年也替亦梅老師磨墨。王 念青先生倒不要晚輩磨墨,情願自己磨,說磨墨練腕力,磨了墨手腕聽使,大字小字得心應 手。
他還愛用井水磨墨,也愛用井水洗筆洗硯,說是小時候鼓浪嶼私塾老師教的,老了念舊,不 忍割捨。萬隆念青室後園那口古井井洞很深,井水冷冽,王先生洗完筆硯總是順便洗手 洗臉,乾乾淨淨坐在花梨樹下喝茶聊天。花梨他說就是黃花梨,跟紫檀一樣貴重,南洋很 多,他家大門外斜路旁邊一株老樹他說是紫檀。一個廣東木匠存了一大堆老花梨老紫 檀,專替王先生做書架書櫃,雕花雕得清淡,手工一點不俗氣,都是王先生挑古書裏的圖樣 教他雕的。我那時候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八十年代拜識王世襄先生才曉得紫檀黃花梨 明清家具案頭木器學問大了去。念青室還藏了一大叠清宮御用佳紙,暗龍宣,竹青箋,大 理紙,安南紙,梅花玉版箋,花絹箋,王先生高興了都挑出來教我辨認,說是他父親那輩人到 京城做買賣陸陸續續買回來珍藏,那股紙香五六十年了我還記得,清清幽幽像樟木箱子 裏的衣香,像古廟禪房的輕烟味,偶爾還散發些麝香。王先生從來捨不得用那些老紙寫 字,一九五七年他到台北觀光帶了一張托人求溥心畬墨寶,溥先生寫五言律詩〈登燕子 磯〉,行草飛揚,筆筆生姿。那幅字至今掛在王先生長孫王思明美國家中,思明年前還拍 了彩照給我懷舊:「亂後悲行役,空尋孫楚樓。蕭蕭木葉下,浩浩大江流。地向荊襄盡,山 連吳越秋。伊人在天末,瞻望滿離憂」。
王先生求溥心畬鈐「溥儒」龍印,溥先生真鈐了:「一是清宮舊紙宜帶龍氣,」王先生笑 得很高興。「再者龍印辟邪!」思明常說他爺爺一生迷信,愛集藏書法不愛多收國畫,古 人說的「畫是八重天,字是九重天」,字的地位遠在畫之上,還說家裏掛字可以鎮宅。記 憶中念青室掛的確實都是字,董其昌墨寶尤其多,說董思白居鄉豪橫,老而漁色,連房子都 遭人火燒,書畫竟是雙絕,領導風騷數百年,實在奇怪:「我從小喜歡他的字,」王先生說, 「碰到愜意的都買,老家先人集藏的一些後來也歸了我,朝夕相對,領悟日深!」老先生連 一手字都像董其昌。亦梅老師家裏藏的幾件扇頁冊頁也是王先生割愛讓出來的。上海 大畫家吳湖帆外祖父沈韻初留下一批董香光,連齋名「寶董閣」也傳給外孫,聽說王先 生戰前為兩幅香光字幅真偽跟吳湖帆通了幾次信,難怪念青室偏廳一幅董其昌條幅綾 邊吳湖帆題跋。那幅字跟我家寫張籍〈梅溪〉一幅很像,都是香光壯歲之作。去年除夕 我在西泠印社拍賣會上收進來的倒是晚年的行草,寫「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 人」,魏文伯舊藏。魏文伯是湖北人,一九二五年加入共青團,翌年入黨,一九二九年考入 北平郁文大學政治科,任校內中共支部書記。
一九三○年代多次進出監獄,屢任報刊書記,中學教員,抗戰時期領導鄉民抗日,當縣長。 一九四九年後當過人民檢查署分署檢察長,軍委會政委副主任,司法部副部長,上海市委 書記,華東法政學院院長。文革受迫害,七九年平反,當國務院司法部部長。八三年補選 為中共中顧會委員。一九八七年八十二歲在上海病逝。魏文伯是書法家協會理事,工詩 詞,工書法,出版過詩鈔和書法選。毛澤東祕書田家英收藏甚富,《田家英與小莽蒼蒼 齋》裏〈藏友之交〉說,收藏過程中,「胡繩、李一氓、蕭勁光、梅行、史莽、魏文伯、 孫大光、蕭華、方行、朱光等,都給予田家英真摯的幫助」。田家英收藏的董其昌有沒 有魏文伯替他找到的書裏沒說。書裏倒說田夫人董邊喜歡董其昌的字,早年經常輪換掛 在卧室裏,抄家封宅之後一幅也看不到了。姓董的都偏愛董其昌的字,聽說過好幾位 了。
鄧之誠《骨董瑣記》說董其昌、劉石庵書法非不工,特有姿無骨,皆人品限之。他說劉石 庵媚事大貪官和珅,為和珅寫屏條,上款致齋尚書命書,自署下款也極恭謹。那是偏見了, 為人題字誰不客客氣氣落款?王念青先生開玩笑說書法練出美姿難如登天,管它有骨無 骨!魏文伯藏過的這幅「落花寂寂」沒有上款反倒乾淨了。詩是王維〈寒食汜上作〉七 絕:「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董其昌只 寫後兩句,暮春景色都在字裏。聽說北京去年秋拍有一件楊士惠刻的象牙鼻煙壺,浮雕 楊柳岸邊旅人涉水春遊,背面刻的也是王維這十四字。楊士惠是老北京工藝世家子弟, 竹木牙角著名雕手,我出世那年他雕蟈蟈白菜一舉成名,一九五二年經徐悲鴻指教創作 《頤和園》。從前杏廬先生珍藏楊士惠一件象牙煙壺,刻歲朝清供,真漂亮,杏廬說是抗 戰勝利翌年在琉璃廠買的。我玩竹木牙角幾十年,從來買不到刻董其昌書法的文玩,沈 葦窗先生說徐伯郊先生有一件竹臂擱刻香光行書,說什麼都不肯相讓:「字極好,刻得也 好!」愛麗思電郵抱怨她拜師學書許多年,書法至今寫不出風格,歸咎臨帖臨僵了,要我說 說心得教教她。我不在行,也不會教,更不敢當老師。不好為人師是跟余英時學的。
余先生說安徽桐城派古文巨子姚鼐寫信給戴震要拜他為師,戴震回信說:「至欲以僕為 師,則別有說,非徒自顧不足為師,亦非謂所學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也!」我寫〈七十長 箋〉說想拜余先生為師,余先生來信引了戴震接下來的一句話:「僕與足下無妨交相師, 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苟有過,則相規,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謂,固大善」。我遵照 這層意思改寫了〈七十長箋〉的結尾,也抄錄了戴震的話給愛麗思一閱,愛麗思小楷謄 抄一遍讓我看看她的字。小字端正極了,用功再練一練不難更像張充和。她說她喜歡張 充和的字,西泠拍賣買不到,到處收集印了出來的張充和書法細細臨摹。愛麗思這份心 思實在難得,給充和寫信我會告訴她。寫毛筆字的人少了,愛惜書法的人也少了,愛麗思 說她虔心為中國書藝點一盞長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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