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篇:夜雨十年燈(董橋)
董桥 | 2012-11-19 星期一 14:48 | 评论↓
夜雨十年燈
2012年11月18日
那天在倫敦英國廣播電台酒吧間認識英國夫婦約翰與黛爾,桑簡流先生的朋友。約翰是編劇家,也寫詩。黛爾記得是在泰特美術館做事,聽說從前是芭蕾舞蹈員。桑先生那陣子在梳理美國舞蹈家鄧肯生平,電台文藝節目裏要用。他請教了一些問題。黛爾細細解答。鄧肯是創造革新舞蹈的先驅,在英國在俄國在歐洲名望崇高,影響深遠,為魏格曼、格雷姆肇創的現代舞披荊斬棘。鄧肯精心闡釋布拉姆斯、瓦格納、貝多芬作品,桑先生問了許多理念。黛爾分析整套體系專極了我聽不懂。她說鄧肯二十一歲來英國研究古希臘藝術,那是整套理念的根基。她舉的例子又細又多,桑先生說電台節目很難播送得清楚。約翰靠在沙發上喝酒抽烟細數鄧肯鼓吹自由戀愛的故事:先跟舞台美術家克萊格同住,再跟富商辛格相戀,生過兩個孩子,都車禍喪生。一九二一到一九二四年她僑居蘇聯期間跟詩人葉賽寧結婚。一九二七年她也車禍,也殞命,才五十歲。那年冬天我讀鄧肯傳記。旅英那些年我聽音樂會多看舞蹈少。
瑪歌芳婷看過。努里耶夫看過。真棒。別的不記得了。那時期江青住在瑞典。我沒看過她抽象演繹《王魁負桂英》。那是台灣俞大綱教授早年為她編寫的腳本,裏頭桂英一段唱詞寫得真好:「一抹春風百劫身,菱花空對海揚塵。縱然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郭小莊雅音小集演這齣戲我看過,表演氣韻領會三分,文學加工認出六分,感動深刻。俞大綱、姚一葦兩位名家的文字求學時代我都讀過,都喜歡,讀了江青文章才知道她和他們有交往,是老師也是朋友。我認識的江青是舞蹈家不是電影人了。現代舞我不懂。電影我也不懂,常看,有些喜歡,有些不喜歡,不敢說。那些年江青常來香港,來了總要見面吃飯聊天。我死板,愛去的飯館歷年不變,她電話一來我一說「老地方」她應聲大笑。沒辦法,我是舊派人,舊的總是好的,討厭試新。友情老了她願意遷就我這份老脾氣。其實江青也是舊派人。沒有那份舊情趣她這本新文集不叫《故人故事》:「聽猿明月夜,看柳故年春」。江青囑我寫序,我想起黃山谷十四個字:「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故人故事》上卷十篇叫「友人友事」,寫亦師亦友的故交,是春風一杯酒。下卷八篇叫「影人影事」,寫水銀燈下的同伴,恰巧夜雨十年燈。我愛看這位北宋詩人的詩和字,越老越愛。朱自清市肆見三希堂山谷尺牘愛不忍釋,寫七絕說「詩愛蘇髯書愛黃」。黃山谷出蘇東坡門下,和東坡齊名,世稱蘇黃。
說字,我偏愛東坡。說詩,我偏愛山谷。東坡行書楷書豐膄跌宕,爛漫有趣。山谷一心側險,筆筆奇倔。蘇東坡的詞大好。黃山谷畢竟開創江西詩派,是吟壇高手。張愛玲〈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說她常看到一兩句切合自己際遇心情的舊詩,尋常悲歡尋常得失竟然一樣,「簡直就像為我寫的」,感激震動,像流行歌喜歡的調子,老在頭上心上縈迴不已。江青借李清照〈聲聲慢〉編過一齣現代舞,我看了,乍暖還寒,梧桐細雨,《漱玉詞》婉妙意境飄遍舞台,正是黃山谷說的「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得來輕易。有了這一層傳統文學修養,江青這本書寫人寫事到底不負那杯酒也不負那盞燈了。張愛玲〈談看書〉引法國女歷史學家佩奴德一句話:「事實比虛構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戲劇性,向來如此」。張愛玲說那陣子她看的大半是紀錄體的書。紀錄體是紀事錄聞的文字,比如《聊齋》,比如《夜雨秋燈錄》,比如《閱微草堂筆記》。她說「多年不見之後,《聊齋》覺得比較纖巧單薄,不想再看」,反而純粹紀錄見聞的《閱微草堂》看出許多好處來,裏頭典型十八世紀道德觀也算社會學,也有趣。張愛玲那時候連人種學的書都看,尤其史前白種人在遠東的蹤跡。這份偏愛我意會。文章紀事,神髓立見。沒有事,文章浮泛。要多愁,要善感,詩裏去經營最是恰當。陳世驤教授對張愛玲說:「中國文學的好處在詩,不在小說。」陳教授說的是傳統的詩傳統的小說,正可警戒。
中國傳統詩詞造詣非凡,今人要勝過古人不容易。中國傳統小說好的還是有的,技巧沒有現代小說成熟倒是真的。散文隨筆古今一樣,傳世名篇十之八九紀事打底。那是關鍵。江青有些舊日友朋說她筆下念人憶事多有避諱,許多實事輕易省略。我倒相信那是寫作人的權利。寫什麼不寫什麼牽涉隱私的考量宅心的濃淡。隱私不宜冒犯。宅心貴在平恕。只要筆下沒有「不實」,行文不妨「不盡」。作者和讀者置身之處從來不一樣,境界也各異,求同倒是奢望了。江青書裏的人和事有些我熟悉,有些我陌生。我是寫作職業病,在意的是寫得用心不用心,寫得好不好。早年初入編輯一行,一位前輩寄文稿給我附短簡謙稱文中砂石甚多,殊不滿意,要我細為讐勘譏彈,洗刷磨礲。還說文章最患不明白,惹人誤會,此其一;文章有可省不省之句,此其二:「希兄為我盡力挑剔」。這位謙遜的前輩其實是借機給我上了寶貴的作文課,幾十年過去從來不忘,奉為圭臬。江青編舞認真,排練認真,公演認真,專業精神出了名了,寫作儘管不是本行,拿得出去的作品一定是她盡了力的作品:她要面子,也懂分寸。
她經歷的往事是她歷練的過程。她結交的師友是她人生的燈燭。七十年代江青到張大千美國卡邁爾家中作客,午宴之際,一輛大卡車裝滿太湖石運到門口,要價三萬多美金,執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大千先生銀根緊,厲色要兒子出去借,「再貴的高利貸都要給我去借來」。江青寫〈姑娘與大千〉說,張大千那天對她說了一番肺腑之言:「你看,剛剛那車太湖石,你喜歡就是真藝術品,就值錢,所以去借高利貸我也不心疼,最多我賣畫去換石,可以說是用真換真,也可以理解成用不實用的東西去換不實用的東西。哎——西施姑娘,你懂我講的這番道理嗎?」看江青主演的電影《西施》一晃四十多年,真快。和她同代的著名電影人我還認識汪玲,她們拍過的名片我都看了。老片子情調撩人。江青寫胡金銓很好看。還有李翰祥。全是名士派人物,滿肚子學問,揮一揮衣袖揮得出滿地中國傳統文化。那些年在倫敦,金銓和桑簡流一頓飯聊不完聊到咖啡座上接着聊,我彷彿聽了好幾堂課。李翰祥是古董店常客,一件文玩一個嘆息道盡百代滄桑。前輩儷影黃苗子郁風江青也寫得豐厚:整部中國現代痛史揹在身上幾經劫難相逢一笑,晚輩有緣親炙他們蒼老的歌哭情文是啟示更是沐薰。匆匆都不在了。連書中〈夕陽無限好〉裏的高信疆也走了,台北深宵酒後豪情燈前笑語轉眼闌珊:「故人恰似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該是八十年代了,我重訪英倫,跟桑簡流先生茶敍,偶然說起約翰和黛爾,桑先生一臉惆悵,說是約翰五十不到重病亡故,黛爾離開倫敦回蘇格蘭老家一邊教書一邊修讀神學,還自資編印約翰一冊詩集行世,書名叫《綠林》。我在桑先生家見到那冊詩集,墨綠書皮印白字,扉頁還有約翰生前畫的一幅山野素描,蜿蜿蜒蜒一條長河漂亮極了。江青寫的這部《故事》彷彿竟是河上扁舟,蕩蕩漾漾載滿黑白的歲月渺漫的叮嚀。我沒去過江青瑞典的山鄉小島,聽說是世外仙境。壬辰立冬題《故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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