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一閣

2015年4月25日

這幾年汪先生手腳不聽話，不能寫字，輪椅代步，慢慢連說話也費勁了。幸好夏洛特在身邊，處處照顧，無怨無悔。幾十年的伴侶，幾十年的依靠，再難都跨過去，汪先生說他但求解脫，免她苦厄。先是去年中秋夏洛特說老汪第四次中風住院。春節前後電話拜年說出院回家，病況緩和，飲食小心，每天睡十幾個小時還很睏，想聽鄧麗君的歌，要我寄光盤給他。轉眼春分，我正好在台北，夏洛特來電話說汪先生肺炎急救，昏迷兩天仙遊了。汪先生是老大哥，今年八十一，七十年代我住英倫第二年認識他。是深秋，羅素廣場老旅館偏廳舉行藏書票交流會，舊書商威爾遜介紹我們相識，說英國歐洲最難求的藏書票汪先生都有，英國歐洲最珍貴的古籍裝幀汪先生也多。翌日，汪先生電話約我喝下午茶，我們聊到天黑還聊不完，約好週末到他家去看他的藏書藏畫藏書票。臨走，他要我叫他老汪，他叫我董橋：「別生份了。」

倫敦河濱大街那些年我天天走兩趟，一趟去上班，一趟下了班去搭火車。城南進城的火車查令十字站是總站。總站出來往右拐是河濱大街，大街盡頭是英國廣播電台大樓。大街跟泰晤士河平行。泰晤士河和河濱大街之間還有一條堤岸街，是住宅區，很清幽，住着許多書香雅士，家家門前小花園都染上粼粼碧波，亮麗得很。老汪那時候住堤岸街，粉白宅院二樓大套房全層租給他，說是愛丁堡大學老同學的祖傳產業，只剩樓下一位老姑姑守護，老汪膳宿歸她管。我那陣子下了班常去老汪家喝茶看書聊天。客廳四壁老書，一股舊書店的殘舊氣味，大半是老姑姑祖上舊藏，小半是老汪集存的珍本，文史多，傳記多，裝幀都考究，書脊色彩繽紛，燙金燙花十分貴氣：「這是我的小天一閣了，」老汪說。後來他的英國女朋友搬進去住，我不去叨擾了。那位女朋友正是夏洛特，一點點意大利血統，輪廓深，嘴巴甜，有點艷，電影公司裏當秘書，離過婚，熟讀英國電影史，小天一閣書架上於是多了許多電影專書。有一回胡金銓出差來倫敦，我和老汪陪進陪出，老汪還帶金銓回家吃飯喝酒談天，金銓跟夏洛特一見投合，說她對英國莎劇古裝電影的剪接有一套很精闢的看法，道行不輸老汪研究林則徐的創見。老汪在劍橋寫的論文其實不是林則徐是魏源，跟林則徐和龔自珍和黃爵滋一起提倡經世之學的魏默深。留意林則徐，老汪說起因是南洋老家爺爺藏了一批林則徐手札：「一時好奇，亂翻史料，若有所悟。」老汪讀龔自珍詩文倒是下過苦功夫，《己亥雜詩》尤其讀得深透，我借了他整本筆記細讀過，索隱妙，領悟深，勸他整理發表他不聽，說懶。可惜了。那是老汪的性情，興趣多，涉獵廣，悟性高，滿肚子學問不外露，聽說凌叔華笑他是公子脾氣，天生的。汪家老輩人跟凌叔華相熟，也許是凌先生去南洋大學教書那陣子結交。小天一閣老汪書桌背後掛着徐志摩的字，小小詩箋毛筆抄了一節泰戈爾的詩，沒有上款，說也是凌先生給的。老汪比我大八歲，祖籍紹興，小時候住上海，抗戰勝利才兩年父親病逝，他和母親到南洋跟爺爺奶奶過日子，老上海往事依稀記得，常常憶念，倫敦舊書展攤位上找到英國畫家畫的一套上海街景素描高興了好久好久。一天，我們在小天一閣陽台上喝啤酒聽他追憶愛丁堡求學時代的上海女朋友，愛得悽美，分得悲壯，有點滑稽。那天桑簡流先生也在，桑先生說老汪那張臉很像年輕的胡適之。細看真的像，瞇眼抿嘴微笑尤其像，法令深，下巴長，圓框眼鏡襯出「五四」遺韻，帶了愁緒，帶了傲氣。其實老汪連字都學胡適之，一點點蘇東坡，一點點鄭孝胥，一點點瘦金體，籠起來籠出胡適體。他家藏的都是明清古畫，當代畫家他沒興趣。陳老蓮兩幅花卉好極了，人物冊頁也珍稀。八大山人小小一條魚他說絕真，我不懂，覺得好看。文徵明山水扇頁也精緻，還有一紙小楷斗方。說是六十年代倫敦舊貨攤上撿到的。老汪說那年月倫敦古玩店裏中國字畫紙片冊頁零零星星多得很，也不貴，英國人懂行的不多，伊墨卿散頁以為是小學生習字簿。好幾幅林琴南是爺爺給的，爺爺說林琴南細筆庭園最貴氣。

一九七七年老汪帶夏洛特回南洋結婚，爺爺送了郊區一座庭園給新人避暑。那幾年老汪在那邊大學裏教書。八十年代去了澳洲。一九九八年退休他們遷回倫敦，說夏洛特歲數大了想家，想吃英國的炸魚炸土豆條。他們沒有孩子，老汪說他爺爺奶奶母親差點給他找個大屁股好生養的女子做妾：「嚇得我趕緊飛澳洲！」老汪晚年愛寫信，剛回倫敦那兩年信最多，談書，談字，談畫，談他忽然省悟溥心畬是近代最了不起的文人畫家，學問大好，字也大好，小畫更好，悔恨他早歲白白錯過集藏溥先生作品的機緣：「那時候台北一位父執跟溥先生深交，家裏一大堆溥心畬，隨便我挑，多難得，我偏偏不在意。」都說溥先生可惜一生沒有鉅幅精品，老汪說老先生畢生神髓全力注進小品之中，畫大了不是溥心畬，是畫師之作了。老汪這輩子也不寫大部著作，印出來給學生參考的都是英文論文，一篇一冊，薄薄的盡是學養的神髓，像泰晤士河邊堤岸街小天一閣那樣清貴：粼粼碧波染亮那些縹緗那些丹青，午後一陣冷雨，陳老蓮的杏花隱隱飄香，老汪睏了，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