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古书店“莎乐伦”(钟芳玲)
书悦 | 2009-11-16 星期一 10:25 修改@2009-12-03 23:51 | 评论↓
2009-10-12
文·摄影◎钟芳玲
十多年不曾造访伦敦,这个城市在我记忆中已模模糊糊,然而每每一想到她,内心却总是炽热的。伦敦有太多我感兴趣的书人与书地,单单在我的笔记本上就列了一长串的名单。今年7月中重返此地一个月,我怀着饥渴的心情,尽情地在一些书店、图书馆、博物馆中穿梭,没有一天我不是充满着狂喜与感动。Oh God,这个城市根本就是爱书人的大型游乐场!期间我最常驻留之处首推传奇的亨利·莎乐伦书店(Henry Sotheran Ltd 견적서양식.——Fine and Rare Antiquarian Books and Prints;以下简称莎乐伦书店),和以此为中心的周边文化景点。
英国国王钦定的书商
莎乐伦书店是一家以贩售西洋古书和绝版印刷品为主的老店,位于短短的萨克维尔街(Sackville St.)上,从店门口往南走几步路,就到了繁华的皮卡迪里大道和圆环,闹中取静的环境与典雅的古书店非常相衬,这家店的地址是“2至5号”,由2、3、 4、5号四家店面贯穿一起,因此长长的临街橱窗(约四十尺长)成了极佳的展示间,里面不时更换一些夺人目光的书籍、版画、或海报,连时尚设计师 Marc Jacobs 和 Paul Smith 都因为经过时,被橱窗内的绝版服装摄影集吸引而进来买书;已故摇滚天王麦可.杰克森约二十年前也曾逛到此买了张印有军服的图片。
早在上世纪九○年代中期,我就已经拜访过莎乐伦书店,只不过当时年纪轻、历练少,对西洋书的历史与搜藏没有太多认知,因此停留短暂,也不懂得如何欣赏。再次进入这家店,只觉得美不胜收,我以贪婪又灼热的眼光打量着立柱上悬挂的T.S.艾略特与狄更斯的照片和亲笔信函、中世纪的手抄羊皮书页、莎士比亚戏剧的别致海报、艾力克.纪尔(Eric Gill)的黑白版画与藏书票、书架上与玻璃柜中有更多装订印刷皆美、作者题献签名的书籍……触目所及的物件,样样都让我心花怒放。
无可否认的,莎乐伦的悠久历史与店内的搜藏同样让我倾心。1761年亨利·莎乐伦(Henry Sotheran)和朋友约翰·陶德(John Todd)在约克市开了一家书店。1773年两人各用自己的名号继续营业,1815年亨利.莎乐伦的侄子汤姆士.莎乐伦(Thomas Sotheran)到伦敦开店,汤姆士的儿子与孙子(都取名亨利.莎乐伦)先后接掌书店,从此成了欧美的重量级书商,版图在19世纪甚至一度扩展到巴黎与法兰克福,而今则是英国(甚至可能是全世界)现存最老的一家古书店。此店的辉煌史大概得用上下两册巨著才能描述详尽。近两百五十年来,一些名人经常在莎乐伦出入,书店曾经手牛顿、狄更斯、邱吉尔、洛克等人的藏书与手稿,收购19世纪鸟类学家与出版家约翰.古德(John Gould)所有作品的版权,此外也代理许多知名图书馆取得重要藏书。1881年莎乐伦成了威尔斯王子亚伯特.爱德华的指定书商,1901年维多利亚女皇去世,亚伯特继任王位,成为爱德华七世,莎乐伦也跟着成了为国王钦定的书商,直到今天,许多英国皇室成员还是常透过莎乐伦买礼物书馈赠亲友。
随铁达尼号沉海的华丽之书
除了卖书,莎乐伦早先也曾涉足出版与装订。20世纪初流行的一种书籍装帧方式,是把彩绘在小片象牙上的袖珍水彩画(多半是圆形或方形的人像)罩上防护的透明玻璃,一起镶嵌进封面饰有金色压纹的厚重摩洛哥皮,这种被称为“科士威装帧”(Cosway binding)的技法,虽是依前一个世纪著名的英国袖珍人像画家理查.考士威(Richard Cosway)命名,但却是由当时莎乐伦书店的经理约翰.哈里逊.石浩斯(John Harrison Stonehouse)所想,经他设计构图后,再委请装帧公司Rivie`re & Son执行。仿科士威的袖珍画几乎都出自柯丽小姐(C.B 체인지 다운로드. Currie)之手,她生前与莎乐伦所合作、编号的九百多本书,不喜欢的人嫌太匠气、太无趣,喜欢的人争着要,现在每本至少都是数千英镑起跳。
另一则流传更广的装帧故事也与莎乐伦书店、经理石浩斯有关。
1909 年,石浩斯被书籍装帧名家法兰西斯.圣高斯基(Francis Sangorski)的热忱感动,为了助他打造一本世界最华丽之书的梦想,同意让他放手去装帧爱德华.费兹杰罗(Edward FitzGerald)翻译、Elihu Vedder插画、波斯诗人奥玛.开俨写的四行诗《鲁拜集》(Ruba′iya′t of Omar Khayya′m)。圣高斯基与他的团队花了两年时间设计制作,共用了五千片裁切的皮革、一百平方英尺24K纯度的金箔、一千零五十颗不同种类与色泽的宝石装饰。封面有着三只孔雀的《鲁拜集》贵气十足,莎乐伦将此书标价一千英镑,当时来自纽约的犹太裔美籍大书商盖博利亚.韦尔斯(Gabriel Wells)正好在伦敦,出价八百英镑,莎乐伦不从,最后决定卖给另一个出价八百五十英镑的纽约客,没想到书运到纽约,海关要依最早的估价(一千英镑)课百分之二十五的税,结果买家拒付,莎乐伦只好回头找韦尔斯,允许他用当初的议价买下此书,回到纽约的韦尔斯盘算他得付上高额税金,这下只愿出六百五十英镑,莎乐伦不答应,所以这本《鲁拜集》只好返回英国。为了求得一个好价钱,这书被送到伦敦苏富比公司拍卖,韦尔斯实在不愿放弃这本书,所以请了代理人去竞标,底价是六百二十五英镑,若是需要,还可往上加码,谁知他竟以四百零五英镑超低价得标。几经折腾后,这本书被送上1912年4月10日首航的铁达尼号,几天后,铁达尼撞上冰山,结果书与船俱沉到海底。圣高斯基的难过可想而知,离奇的是,他在同年夏天因在海边救人而溺毙。莎乐伦订制的这本《鲁拜集》虽然自此消失,却因这些戏剧化的情节而名垂千古。1933年石浩斯也把这些过程写成了一本书,由莎乐伦当时拥有的出版社(Piccadilly Fountain Press)出版。此书装帧完毕后,曾留下黑白影像,经由高科技与详细档案纪录的辅助,本世纪初被转成彩色画面,让人们能更真切地感受它的华丽与富贵气息。
背景显赫,但不倨傲
值得一提的是,1928年第四代经营书店的亨利·莎乐伦在太太病逝几个月后不幸车祸身亡,由于两人没有子嗣,所以书店前途未卜,这时韦尔斯又出现了,由于他是书店的老主顾,为了拯救书店,他以三万英镑买下书店,并成立了一个有限公司幕集资金,希望股东都是英国人,最好连他的股分都买下,以维持书店鲜明的英国风味。只可惜认股情况并未如韦尔斯的期待,他还是最大的股东。韦尔斯自身就是一则传奇,他的故事留待未来再叙。
1946年韦尔斯去世后,第二大股东安东尼·德·罗斯柴德(Anthony de Rothschild;国际金融世家罗斯柴德家族的一员)买下他的所有股分,最终成为莎乐伦的幕后老板。对于西方上流人士而言,拥有一间傲人的藏书室是身分与品味的表征,进而拥有一家尊贵的古书店也就不足为奇了。罗斯柴德家族目前仍拥有莎乐伦,虽然店面租金高昂、经营益发困难,但因这是已故罗斯柴德生前最爱的书店,他的儿子依弗林爵士(Sir Evelyn de Rothschild)为了延续对父亲的爱,因此继续投资,并让子女接棒。基本上罗斯柴德家族相当低调,极少插手干预业务,书店的网站并未陈述他们和书店的关系,他们自己也不大肆宣传。对我来说,如此作风才是真正的“低调奢华”。
虽有显赫的背景,莎乐伦却不倨傲,很多卖高档书的古书店不愿(或不屑)卖一些廉价书,且不欢迎一般旨在观赏、不在消费的顾客上门,许多还要先打电话预约,更多时候你得按门铃、回答对讲机验明正身后才能上门,层层关卡让经济能力有限的爱书人感到很挫败。但是无论你有钱没钱,随时都能推开莎乐伦的大门长驱直入,在店中轻松浏览,一点都不会有压力,此外,莎乐伦的书价多半在数百、数千英镑以上,但也有不少标价在二十英镑以下的绝版书,而且他们在书店中央的台面上,总是陈售一些近期出版、以图像为主的书,价格就是一般订价。至于他们出版的彩色目录,更是让我爱不释手,主题独特、图文并茂,一本才卖三到五英镑,是最佳的礼物与参考书,尽管回程的行李箱已经很满,我还是硬塞进了许多本。
莎乐伦书店临萨克维尔街的长排橱窗成了最佳展示间。
压书器是西洋古书店常看见的器具。
近两百五十年历史的莎乐伦书店,以贩售西洋古书和老印刷品为主。
莎乐伦书店的标帜极为典雅。
悬挂在书店外的时钟颇有古意。
2009-10-13
文·摄影◎钟芳玲
莎乐伦永远为我准备一杯浓香的奶茶,这马克杯的图案是由名家替威基伍德陶瓷公司(Wedgwood)所设计。
古书店的急救箱当然也很古老。
两位书人约翰(左)与马克(右)在福尔摩斯酒馆为我饯别。
历史悠久又亲切的莎乐伦书店,让许多爱书人流连忘返。
伦敦市的福尔摩斯酒馆。
莎乐伦书店内的书商也很让人赏心悦目,男士们文质彬彬,深色西装配上领带、袖扣,就像我们印象中典型的英国绅士模样,看惯了身着休闲服的美国书商后,莎乐伦的老派风格反而让我耳目一新。我最先接触的是安竺.麦克基群(Andrew McGeachin),他自剑桥大学艺术史硕士班毕业后,在一些不同行业短暂待过,但从1992年受雇于莎乐伦后,就不曾离开过古书业,并且在1997年担任书店的经理迄今。十七年的古书经验不算短,但是安竺立刻表示他在店中还算资浅,其他同事如负责童书与绘本区的Rosie Hodge和建筑艺术书区的Jonathan Clark都在业界超过二十年,文学区的约翰.史博瑞格(John Sprague)更是从1977年就进了莎乐伦,三十二年的资历无人能比。身为管理者,有如此多高手环绕,安竺认为这是极大的乐趣与奢侈,他的任务就是沟通协调并确保书店能拥有一贯的品质与亲和力。
爱书人的幸福休息站
因为莎乐伦书店位于交通便利的闹区,我不时就晃到那里,去几次后,脸皮也变厚了。有时把书店当成休息站,四处逛累了就到此歇脚、存放过重的手提行李,几次因跌伤、擦伤,还借用了书店的急救箱。每回我上门,约翰总会先帮我泡一杯香浓的奶茶,再递给我一叠整理好的书店历史档案,其中包括了许多名人与书店的通信,例如莎乐伦先生写了热情洋溢的信给劳伦斯(T 맥 파워포인트. E. Lawrence),表示在报上看到他将自行出版书(指限量发行的《智慧七柱》)的报导,因此希望能批些来卖,劳伦斯十天后把信寄回,在原信后冷淡写了两行字婉拒,表示那些书仅保留给朋友,没打算公开贩售。
最令我兴奋的是,看到了1884年到1906年间,莎乐伦与美国金融家与藏书家约翰.皮尔朋.摩根(John Pierpont Morgan)的交易纪录,上面一笔笔漂亮的手写花体字登录摩根所购买的书目、日期、与价格,其中还有一张1896年6月16日的发票,显示一部15世纪羊皮印刷的珍贵《古腾堡圣经》(售价2750英镑)与17世纪莎士比亚全集对开本的前四版(一共800英镑)都在那天成了摩根的珍藏,也成了摩根图书馆日后的镇馆之宝。
现今《古腾堡圣经》与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这类稀有书已经不流通了,偶尔在拍卖场出现也要四、五百万美元,但莎乐伦这个老字号还是经常出现珍品。例如15世纪手工抄写与彩绘的祈祷书、达尔文的首版《物种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列宁签署的文件、伊恩.弗莱明(Ian Fleming)第一本007庞德系列小说《皇家赌场》(Casino Royale)的首版题赠本,此书封面图案由弗莱明设计,收受者是他创作此书女主角的灵感来源。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一本来自康沃尔郡圣艾芙斯镇上高卓威灯塔(Godrevy Lighthouse, St Ives, Cornwall)的访客签名簿,簿上显示女作家维吉尼亚.吴尔芙(Virginia Woolf)年幼时两次到此游玩的纪录,第一次是1892年她十岁时以稚嫩的笔迹在簿上亲签的名A.V 다운로드. Stephen(“A. V.”是Adeline Virginia的缩写,Stephen 是吴尔芙未婚前的姓氏),两年后再次留名则是由她的父亲代签。她日后的名著《灯塔行》(To the Lighthouse)所描写的灯塔正是以高卓威灯塔为蓝图。
约翰对我表示,卖昂贵的书并不会让他特别开心,他反而喜欢卖一些廉价书给刚起步的搜藏者,因为这宛如在播种,开启他们进入未来快乐的搜藏生涯,他希望自己成为这些人美好回忆的一部分,即使来者不买书,他也很乐意分享对书的热爱。他的不势利也反映了莎乐伦的待客哲学,有此书店,爱书人真是太幸福了!
伦敦旅程的左右护法
书店另一位让我受益匪浅的书商是旅游与探险书区的负责人马克.詹姆士(Mark James),马克虽然两年前才到莎乐伦,但是他之前在世界级的佳士得与苏富比两大拍卖公司工作了十四年,见过无数精采的书与文件,并为它们写了引人的目录。例如《魔戒》作者托尔金(J.R.R 다운로드. Tolkein)给挚友的信件与首版签名书、英国前首相邱吉尔六十多年间写给初恋情人的四十封信(其中一封成交价七万七千多英镑,打破邱吉尔信件拍卖的最高纪录)、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给同性恋人Robert Ross的签名书与信件等。听马克谈一些拍卖的轶闻趣事是莫大的享受,闲聊中发现我竟然曾接触他所经手的拍卖物件,真是太巧合了!擅长写目录的马克表示,拍卖公司从不存货,书籍很快就得全数出清,因此不少有价值的书往往被忽略,目录中的说明可能只有寥寥几行字。在莎乐伦工作让马克能有充裕的时间去追踪一本本古书的来历,并透过文字让它们变得活色生香。
约翰与马克成了我在伦敦旅程中的左右护法、人文导游,在书店里他们总是为我解答与书相关的问题。几次三人出游,他们一路上为我介绍经过的文化景点,这是诗人William Blake受洗的教堂、那是马克思曾居住的地方、这个雕像是纪念第一位把希腊文与希伯来文《新约圣经》翻译成英文的William Tyndall、那条街曾经住过来自美国的富兰克林与小说《白鲸》的作者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
有一晚我央求两人与我共访1667年就存在的“老柴郡乳酪酒馆”(Ye Olde Cheshire Cheese),只因这是伦敦最有古味的酒馆之一;只因我在莎乐伦书店的陈列柜中恰巧看到一本百年前介绍此酒馆的传记;只因我喜欢的约翰生博士(Dr 다운로드. Samuel Johnson)的故居就在酒馆拐角处。约翰与马克以前都不曾到过这酒馆,熟悉文学掌故的他们,望着挂在酒馆中的约翰生博士画像摇头表示,没有任何可靠文献直接记载约翰生博士到过这家酒馆,日后约翰生博士故居的馆长也向我证实了两位男士的说法。但这酒馆离约翰生博士家这么近,我宁愿相信他两百年五十年前在编纂第一本英文字典的过程中,得空休息时,拖着臃肿的身躯、头戴那顶歪斜的假发,摇摇晃晃走进这里找乐子、喝杯酒。书迷有时就和影迷一样,两者都可以很偏执、自行编织对偶像的幻想。只是这酒馆名为老柴郡乳酪,现今菜单上却不见柴郡乳酪,店员一问三不知,确实有些煞风景。不过在约翰生博士诞生三百周年之际,和两位书友一道在他住家旁畅快地喝啤酒、聊书话,谁又在乎cheese?
不被潮流所毁坏的事物
告别伦敦前,我们三剑客聚餐的地点选在纪念侦探小说家亚瑟.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酒馆(Sherlock Holmes Public House & Restaurant),此店的前身“The Northumberland Arms”曾在小说《幽灵犬》(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中出现。酒馆内墙上布满与福尔摩斯系列小说相关的图像与影视照片,二楼餐厅旁有个房间是仿照福尔摩斯工作室所布置,用餐者透过大片玻璃墙可以清楚看到内景。我们都明瞭这又是一个商业包装出来的景点,但对爱书人来说,这不失为一个互道珍重的好地方。
逛过几千家书店,我这个书店滥情者,很怕别人问我最喜欢哪一家书店。一些我所钟爱的书店都各有风貌与特色,要我从中择其一,真是强人所难。但今年夏天重访伦敦后,我不得不承认沙乐伦书店是我此时此刻的最爱。因为书、因为店、更因为人,我在这里得到了智识、喜乐和可贵的友情。诗人萨松(Siegfried Sassoon)在1931年给当时的经理石浩思的一封信中写着:“我认为皮卡迪里43号是伦敦极少数不被潮流创新所毁坏的事物之一。”皮卡迪里43号是莎乐伦1910年到1936年时的地址,对于怀旧浪漫的爱书人而言,萨松所说的这句话依然适用于搬迁到隔邻萨克维尔街2至5号的莎乐伦书店。
2009-11-19- 星期四 23:56 @reply
好长的文章,回味一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