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的小手卷(董橋)
董桥 | 2010-4-12 星期一 21:24 修改@2010-4-12 21:27 | 评论↓
沈尹默的小手卷
2010/04/11
畢竟是舊時代的人,我往昔愛用毛筆寫稿,一邊寫一邊練小楷,寫久了小字好像寫得相當妥當。旅英回來賣文漸多,稿債雜亂,貪快,改用圓珠筆應付,一寫又是幾十年。邇來讀了一叠胡適先生的鋼筆字文稿影本,寫得真漂亮,我又試練鋼筆字,覓得幾款名筆試寫,有些筆尖運轉順風順水,連碑帖的筆勢都冒充得出,只嫌金筆太重寫慢了跟不上思路,還要勤練一段時日才成。我見過蘇雪林先生用胖胖一枝鋼筆寫字,字體竟然有些像胡適,寫得快極了。「筆頭太粗,」她說,「寫不成字!」不知道梁實秋先生用哪個牌子的鋼筆,寫出來的字跟他的毛筆字幾乎沒有兩樣,信上穿插幾個英文字也流暢,不輸英美老作家的書法。臺靜農先生有一回用圓珠筆給我寫回信,筆勢有點僵硬,跟他的倪體書法相差一截:臺老的毛筆字才是神品!他說他喜愛書藝得自庭訓:「先君工書,喜收藏,耳濡目染,浸假而愛好成性」,說父親先是要他學隸書《華山碑》,學鄧石如,楷行又要他學顏魯公《麻姑仙壇記》,學《爭座位帖》。後來求學北都,耽悅新知,轉覺書藝是玩物,會喪志,不復臨碑臨帖,偶然遇見古人今人的好字卻又不免流覽低徊,積習實在難以消除。抗戰軍興,臺先生避地入蜀,獨無聊賴,又寫起字來,學的是王覺斯體勢:「吾師沈尹默先生見之,以為王書『爛熟傷雅』」。
王覺斯是王鐸,河南人,南明弘光朝官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降清,也做到禮部尚書,工行草,得力於顏真卿和米芾二家,筆力剛秀,長於佈白,我一度也大為傾倒。沈老師一句話,臺先生後來似乎加倍傾心倪元璐的字,說格調生新,為之心折。他在胡小石先生家裏看到倪元璐書法影本,好友張大千又送給他倪書雙鈎和真蹟,可惜時方顛沛,無暇勤練。臺先生潛心鑽研倪書當是戰後遷到台灣的事,老師沈尹默留在大陸,師生一水相隔,音信斷絕,老師看不到學生那手越寫越入化的倪體書法,學生八十年代出版書藝集,書端題署也只能剪集老師的墨寶了:老師一九七一年亡故。沈尹默的三弟沈兼士也是臺先生的老師。兼士先生主持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臺先生是他所裏的研究生,到了兼士先生去當輔仁大學文學院院長,臺先生又跟隨他去輔大當講師。張充和也是沈尹默的學生,她讀北大的時候沈兼士又成了她的老師。充老和臺老是同門,都是當代書法大家,我手邊先是求得沈尹默給張充和寫的小箋,不久又求得臺靜農給張充和畫的墨梅,抗戰時期陪都重慶一段翰墨因緣終於留住了一抹清馨的倒影。聽說跟沈家兄弟一起消磨蜀中歲月的還有于右任、章士釗、陳百年、汪東、喬大壯、曾克耑、潘伯鷹、謝稚柳。烽火歌哭的師友中,沈尹默不算,臺先生晚年最懷念喬大壯,《龍坡雜文》裏那篇〈記波外翁〉是名篇,從喬先生一九四七年到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書寫到他回蘇州自盡的悲情,天地茫茫,容身無處,通篇濡染大筆,三十多年來我讀了許多遍越讀越喜歡。文章詩詞講天份。基本功不難練,那是寒窗下昏昏暗暗的死功夫,難是難在寫出一燈如豆,點亮漫漫心路,教人一讀神往,再讀牽掛,三讀長嘆。臺靜農的文章多帶微茫的闌珊,沈尹默的詩詞處處夜雨剪燭的搖紅,師生筆下彷彿字字天意,學也學不來。
我手邊這件沈先生的小手卷橫一一七厘米,縱八厘米,張充和在裱畫店裏找到的舊紙裁邊,紙色泛黃,墨光潤亮,一手淳厚樸實的小行草抄錄四首小詞,一筆落成,氣象萬千。第一首是《臨江仙》:「細雨還晴晴又雨,落英已自繽紛。萋萋芳草碍行人。歡情餘白袷,暖意失紅巾。 往日有誰堪共惜,流鶯不解傷春。離騷心事遠遊身。西江何限水,南北幾多塵。」第二首《清平樂》:「巴渝芳草,綠遍連天道。此日江南應更好,誰信歸期尚早。 欄邊雨潤烟迷,青枝濕度黃鸝。不意遠山眉嫵,新來也有顰時。」第三首《玉樓春》:「依前省識桃花面,幾日東風隨處見。遠山爭學畫時眉,流水更橫臨去眼。 春情漸老春光賤,浪擲榆錢拋柳線。繁紅着酒太醺人,回首來遊無一半。」第四首也是《玉樓春》:「雕欄又拂春風暖,不道天長人更遠。旋驚浪蕊望中休,卻惱游絲空裏亂。 江流那管西人怨,東下連波無顧反。蓬萊清淺幾時曾,三見梁間棲海燕。」收尾四十多字題識也可喜:「充和女弟出舊箋屬書。此是剪餘破紙,偶然欲試筆,遂錄近作小詞四首,尚覺可存,以是知世間無棄材,只看如何用之耳。尹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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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4-13- 星期二 18:31 @reply
最近读完《今朝风日好》,已完全被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