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人生:竹園(董橋)
董桥 | 2010-7-18 星期天 16:51 | 评论↓
小說人生:竹園
2010/07/18
四十幾年了,我實在不愛翻讀自己的舊作,出版社再版再印要我增刪要我寫序我盡量婉辭:「要印你們去印,我不沾手,」我說。「到底是潑出去的水!」舊作殊難愜意;新作至少還在掌握之中,可以斟酌,可以修理,安心多了。難怪徐訏愛說他最滿意的作品是目下正在寫的作品。寫作的人也許都該心存這樣的志氣,不然不會進步。這回出版社又要重印我二十四年前一本舊書,我惦念當年台北編印這本書的老朋友,寫了四百字小記追憶故人。看看書中毛筆自題的幾個卷名實在難看,我又悄悄重寫一遍。寫記寫字的時候無意間翻到書裏記胡適的一段舊事,不禁聯想翩躚,悲欣交集,久久兀臬。胡適留美回國,一到故鄉,母親告訴他說他種的茅竹已經成林了,要他去菜園看看。胡適說他沒有種過竹子,菜園怎麼會有他種的茅竹?母親執意要他去看。胡適走進菜園,只見園中果然長滿茅竹,總有成千株了。母親提醒他說,十二三歲那年一個傍晚,房族裏的春富叔用棒柱挑着一大捆竹子走過,看見胡適站在路旁,遞了一根竹子給他,說是可以做煙管。胡適拿了竹子回家對母親說:「春富叔給我做煙管,我又不會抽煙,不如種在花壇裏罷!」漫漫十多年,那根竹子長得快,旺了一大簇,花壇容不下,母親叫人移到菜園裏去,竟又旺滿一園,還延生到隣家後園去了,難怪胡適記不起也認不出。我那時借用胡適這段舊事描畫一九四九年前後山河多難文人顛沛的心情,兒時故園種竹的往事反而一筆不寫。記憶中,南洋故園是一幢又大又舊的老宅子,後院依山墾闢,雜樹蒼古,荒草叢生,幾經修繕才慢慢修出情致。山裏運賣雜花果樹的老農是吉昌叔,滿臉皺紋的客家人,胡適故鄉的春富叔一定也是這個樣子。吉昌叔送過小小一盆辣椒樹給我,一個雨季過去,小樹長得太興旺,小盆容不下,趕緊移植到我卧房外的花圃裏,從此又高又壯,油綠的辣椒越生越多,長年不斷,逗得吉昌叔比我還高興。果園四周的青竹我讀初一那年只想沿着籬笆種成一圈竹屏風,沒想到初二暑假已然長成一座竹林,隣家留學回來的公子隔着矮矮的圍牆說他很願意過來跟我一起砍掉那些亂生的竹子。公子姓廖,叫雲山,餘姚人,戰前去過香港讀書,戰後留英讀法律,衣食無憂,終日自在,難得遇上這樣有趣的砍竹差事,他整整陪我操勞了兩天才把竹林修成清幽的竹園。
廖雲山比我大八歲,很快成了我的朋友我的老師,得空敲敲園門隨時進來坐在我卧房外的花棚下跟我聊天。我們聊《三國》,聊《水滸》,聊清朝筆記,聊民初掌故,聊他的留英趣事。我向來尊稱他廖先生,他向來叫我小弟。我上初三那年廖先生還帶着他的女朋友來竹園喝茶吃糕點,我家廚娘漸漸摸清他們的口味,隨時做得出他們愛吃的點心,甜的鹹的中的西的都有。廖先生的女朋友姓孫,四川江安人,父親跟過傅增湘,家裏一大堆藏園老人的字,連孫小姐那手書法也是藏園體,只是下筆顧眄,盈盈自若,跟她的姿容一樣秀媚:長髮是烏墨,明眸是硯池,一臉胭脂暈是端溪佳石的韻致,「不勞顧二娘費心雕琢了」,廖先生一時得意誇口說。「她叫孫小胭,今後你就叫她胭姐好了!」
胭姐人美心善,總是細心體貼大朋友小朋友,我讀完高一轉到萬隆讀英校,臨走全靠她來打點行裝,綉花錦袋裏治傷風肚瀉的成藥叮嚀了三次還不放心,終於要在每包成藥上小字寫明藥效和服法才踏實。「都看清楚了嗎?」她問我。「看清楚了。」「吃了不見好要趕緊看醫生,懂嗎?」「懂了。」我去台灣求學那年廖先生和胭姐結了婚住在巴城,江干話別,胭姐摟着我哭了又哭,要我記得寫信報平安。讀大三那年深秋,我忽然收到廖先生來信說胭姐初患傷寒,遽轉骨癌,匆匆仙逝:「天妬紅顏,更妬好人,兩個月不到竟奪她而去,教我如何收拾殘生!」廖先生的信一字一淚,我在宿舍裏哭了好幾個晚上。一天半夜,我朦朦朧朧夢見胭姐來看我,清麗一身白袍徐徐飄到我眼前,她微微一笑美得像一尊白瓷觀音。「胭姐最是疼愛你,得閑到廟裏替她上香資福也好。」廖先生信尾說。我去了,台南那間小廟一片闃寂,我上了香燒了冥鏹坐在天井邊的石櫈上避雨,滿心是竹園花棚下胭姐慈美的笑影。畢了業我在新加坡越南雲遊了大半年才定居香港。一九六七暴動那年,一天晚上廖先生忽然摸到我家來,乍見我幾乎認不出他了,滿頭白髮,一臉憔悴,低沉的聲音吳腔的國語倒沒變。他說是我老家把我的地址給了他:「南洋最是傷心地,試試遷來這裏住幾年調調身心。」多虧廖先生的幾個戰前英校老同學替他在半山巴炳頓道安頓了住所,他的心情總算平靜多了。真慶幸他家道殷實,不愁生計,人生經歷喪偶大痛還有轉圜的空間,擇地養傷,另覓寄托。香港暴亂漸漸平息,廖先生平日靠兩件事情消磨時光:一是天天到西環一家老商號聊天吃中飯,聽說他家是商號幾十年的大股東,年年分紅;一是跟國語電影圈幾位老朋友交往,搜集資料準備寫一部中國電影史。他是電影專家,外國片中國片都熟,五十年代還投資拍過一部文藝片。那幾年他常常約我喝茶吃飯逛書店,說是一想念胭姐就想見見我解解憂。「竹園花棚下的歲月多麼靜好!」他說。「見了你我其實更惦念胭姐。」「她最疼你了,心疼你太早出外。」「我何嘗不疼她?」廖先生愛帶我跟電影圈朋友小叙,他說明星杜娟淡裝最像胭姐,都是四川人。我說頂多六分像,廖先生不服氣,送我卷宗裏杜娟一張照片,天台上白衣窄裙嫣然淺笑真的是胭姐!「我沒敢告訴杜小姐,」他說,「陰陽相隔,忌諱。」不料杜娟不久也亡故了。七十年代我客居英倫,先是聽說廖先生回南洋去了,不久聽說心臟病發仙逝了,葬在胭姐墓園裏。我放假回去拜祭,墓園幽篁參天,風一來盡是絮絮的耳語:他們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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