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篇:憶園(董橋)
董桥 | 2012-9-10 星期一 10:12 | 评论↓
憶園
2012年9月9日
從前,啟功先生書桌上長年擺着一個銅駱駝,老先生喜歡,來電話談起古銅器不忘提一下他的銅駱駝,說是小小的,可以把玩,可以鎮紙,樣子生動有趣。啟先生辭世後北京舉辦啟功文物特展,圖錄裏印了那個銅駱駝,還登了啟先生題的銘文,大字寫「小銅駝館」,小字寫「鎮紙小銅駱駝。數年朝夕摩挲。靜伏金光滿室。助吾含笑高歌」,下署「元白功」,鈐朱文白文私章。駱駝真漂亮,線條流暢,寶光莊嚴,聽說是明代精工。小銅駝館室名也好,淡淡寫實,寄託深遠,幾位前輩都說啟先生學問深厚,銘文淺白,貼切得很。室名好壞文化遺老從來講究。
張紉詩先生晚年室名叫宜樓,宜字平實,善頌善禱,何況她小名原叫張宜。她說「憶」字她也想過,也喜歡,民國初年粵東鄉間一位詩人室名叫憶廬,人好詩好字好,淡泊名利,死了詩稿一大堆沒有付梓,都散佚了,真可惜。我查過《室名索引》,十六劃用憶字起室名的只有三個,全是清朝人:天津姜城的憶存齋,嘉興計燮鈞的憶梅吟館,錢塘項鴻祚的憶雲樓,都平平,沒有收錄的一定還很多。一九九七年年尾,我寫過一篇〈答憶園主人〉,答他閑談卓文君漂不漂亮的來信。當壚賣酒六分浪漫,歷代人人都惦掛卓文君姿色。張中行先生考證過,說她漂亮。左舜生先生考證過,也說她漂亮。葛洪《西京雜記》寫得更白,說「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十七而寡,為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擺明漂亮的其實是憶園這個室名。憶園主人我通過信沒見過面,不愧博雅之士。許多年前舊金山也有個憶園,主人是杏表姐的朋友,姓唐,很端靜的老太太,我跟着表姐叫她唐老師,中英文都好,戰前在南洋當中學老師,父親是康有為的故交,獅城儒商。憶園離表姐家不遠,那年我到舊金山玩了兩個星期,常跟表姐過去看望唐老師。小洋房很幽靜,有點殘舊,門前一株紫杉又大又老,後園花木也多,整日風聲沙沙,花香草香淡淡飄滿一屋子。聽表姐說唐老師五十那年丈夫去世,他們沒有孩子,唐老師帶着乾女兒小喜遷居美國,兩人親同母女,小喜不嫁人,看樣子似乎也四五十了,笑嘻嘻一張臉開朗得很。憶園掛了許多字畫,大半是唐老師父親的遺物。徐悲鴻的油畫畫南洋街景,極罕見。任伯年陳師曾蒲作英趙之謙都是得意之作。
康有為的字氣滿神暢。梁啟超楹聯一手北碑雄強茂密,大見《張黑女碑》精髓,集陸放翁詩句:「道義極知當負荷,湖山仍得飽登臨」。客廳正中「憶園」橫匾是劉春霖手筆,圓勻平正,端莊富泰,典型的館閣體。劉春霖是光緒甲辰一九○四年廢除科舉前的恩科狀元,世稱「第一人中最後人」,唐老師笑說拿最後一位狀元公的墨寶鎮宅,從新加坡鎮到美利堅了。她說她父親一生喜愛斑竹,老家多極了,只運了幾張斑竹小桌子小椅子來美國。斑竹是湘妃竹,傳說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唐老師給我看了好幾枝湘妃竹子做的毛筆,筆帽筆尾鑲象牙,說是乾隆大內製造,她要送我一枝我不敢要,幾十年後遇到了兩枝,趕緊買來懷舊。真想試寫,至今忍住:憶園舊藏那幾枝好像也沒捨得用,跟新的一樣。唐老師說她只會寫小楷,毛筆只用湘江一品小楷筆,小喜聽了找出老師早歲寫的一本小冊頁給我看,不得了,娟秀工整的簪花格,十足古書上說的書如插花美女,舞笑鏡臺。
我求她墨寶她說年事已高,眼花手弱,寫不出。小喜悄悄坐到南窗下書桌前磨一點墨攙扶老師試試紙筆。老師戴上老花眼鏡寫了幾句《漱玉詞》,手真的抖得厲害,寫不下去了。唐老師那年七十八,滿頭白髮綰着小小一個髮髻,高鼻子尖下巴像國語片演員王萊,家裏走進走出都拄着拐杖,也是老湘妃竹做的,包漿厚,又亮又潤,說是老太爺用了幾十年了。老師說她小時候在廈門喜歡紫砂茶壺,家裏藏了不少名家名壺,唐家二叔抽大烟,偷偷賣掉好幾個。到了南洋結識一位英國殖民官,教她玩英國名廠瓷器,又收了一大堆,她說憶園這些杯杯碟碟可都是洋古董,描金五彩纏枝精緻極了,隣家一位美國太太老催她賣一套給她老師不捨得。老師說她當年喜歡艾略特的詩,那位殖民官跟艾略特熟,替老師求得艾略特一九四三年《四個四重奏》美國初版,簽了名,題上款:「那年是一九五七,」老師說。「一九六五年艾略特去世,七十七歲,英詩從此彷彿斷了一炷香火。」艾略特一九四八年得諾貝爾文學獎,《四個四重奏》美國初版如今是搶手書,前兩年舊書商書目裏見過一冊,標價七千五百美金,說是簽名本要好幾萬了。唐老師說當代中國詩人她喜歡台灣的周夢蝶,周先生的《孤獨國》和《還魂草》她熟得不得了,說是讀了《還魂草》她才曉得香港大學英國詩人教授白倫敦寫過一句名句:「一塊石頭,使流水說出話來」。周夢蝶的詩文我也偏愛,今年我生日,葉國威請周先生在《周夢蝶詩文集》上給我題字,九十一歲老詩人工楷題了「董橋七十初度。夢蝶於台北」。
台南求學時代放假到台北我常去周先生的書攤買書,多年後周先生讀了蕪文不吝嘉勉,還找熟人帶詩集給我要我寄我的書交換。周先生的毛筆字不愛濃墨愛淡墨,一筆不苟,韶秀清玄,跟人一樣淡遠。唐老師聽了我跟周夢蝶的文字因緣先是閉目沉思,繼而淡淡一笑:「只有舊派人方有這份心事,那叫清芬,」她說。「寂寞一生中,千載空清芬啊!」舊金山一別才四年半,唐老師八十二歲辭世。杏表姐說老師一位侄子帶着南洋他們家寶號的兩位伙計到美國辦理後事,辦完小喜跟他們走了,憶園字畫藏書文玩也運回南洋了:「是去年中秋節前夕吧,」表姐說,「有一天老師忽然給了我一頁花箋,是她早年寫的小工楷,抄一首七絕,詠《桃花扇》,字很像陸小曼寫扇子的小楷,說是留個念想吧!」表姐影印寄來給我看,字真漂亮,那首詩也寫得好:「飄零金粉雨蕭蕭,舊院依稀長板橋;莫怪秦淮水嗚咽,六朝流盡又南朝」。是陳寶崖的詩,康熙年間人,著《曠園雜志》。唐老師喜歡李香君,喜歡《桃花扇》。陳寶崖室名曠園終歸比不上憶園好。我問過唐老師,她說那是她父親年輕時候起的室名,起初在廈門,後來遷居南洋接着用,聽說父親少年時代跟一位叫意心的姑娘相戀,姑娘十八歲病殁,三年後父親娶了意心的妹妹恕心,那是唐老師的母親了:「意心倒過來是心意,是憶字,憶園憶念父親的初戀情人也是母親的親姐姐,我的姨母,大有深意!」老師說。室名真該帶着深意才好。我的老朋友老穆說啟功先生的銅駱駝鎮紙不好找,我家一件明代玉駱駝鎮紙樣子尺寸跟啟先生的銅駱駝相似,線條簡潔,雕工明麗,我的室名乾脆叫「小玉駝館」。也許不錯。也許不夠好。說白了我偏愛古銅器,慢慢找說不定還找得到一個小銅駝,學學風雅,好玩而已,不妨隨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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