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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字

2013年3月31日

乾隆朝彭元瑞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乾隆朝彭元瑞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余景仁先生只藏字,不藏畫,清末民初書家墨寶多得很,唐宋有一些。余先生跟我的朋友老穆家是世交,老穆叫他余叔叔。餘杭人,老燕京,個子不高,很清瘦,銀髮銀得發亮,像絲綢,配上銀框眼鏡也嚴肅,也儒雅。衣着樸素,舉止從容,春夏秋冬整齊體面。

國語不帶鄉音,很標準,像柳存仁先生。老穆帶我拜識余先生讓我欣賞余家珍藏的書法。余先生說他喜歡台灣讀書的年輕人,男的女的都喜歡,說是大陸赤化了,老民國瑟縮一隅,老傳統劫後餘生,文化香火在彼岸傳承:「你們今後常來我家玩,」余先生說。「香港謀生不容易,尤其我們外省人,遇着困難隨時來找我。」那是六十年代,我和老穆白天正職晚上兼職儍乎乎過慣緊日子,遇上便宜的字畫文玩怯怯生生又想要。余家藏品真好看。清末書家楊守敬,翁同龢,吳昌碩,陸潤庠,沈曾植,李瑞清,康有為,梁啟超,大幅小幅各顯風格。民國書家也精美,于右任,鄭孝胥,曾熙,葉遐庵,商衍鎏,羅振玉,譚延闓,丁佛言,李叔同,周作人,俞平伯,余紹宋,謝無量,沈尹默,都可觀。余先生書法學楊守敬,說楊守敬書工四體,蒼潤帶金石氣,到日本宣揚中國碑學,影響鉅大,入了民國鬻書上海,余家上一代人跟他相熟,藏他的字最多。吳昌碩他也推崇,說吳昌碩石鼓文出大名,篆籀參以草法,凝煉蒼雄,前無古人,開了民國書風。陸潤庠正書最好,館閣氣濃,都說是干祿之書而已,其實是推到了極致的館閣體。清道人李瑞清余先生說看多了膩味,遠遠不如沈曾植個性強烈,曾熙說沈書「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極是。康有為的字我看不懂,魏碑行書豪健雄深,不是一般人的一杯茶,影響民國書藝沒有鄭孝胥大:鄭孝胥融合碑帖順風順水。余先生拜服于右任行書,說他樸茂奇拙,意趣天成,不輸晉唐大家。中歲以後從章草入今草,主張草書要易識,要易寫,要準確,要美麗,下筆簡約,越見陽剛。晚年更上層樓,也雄強也瀟灑也嚴謹也流美也跌宕也虛和,矛盾都統一了,古今成一體。余家珍藏弘一法師李叔同墨寶八九幅,他說法師寫北碑最北碑,後來字字靜穆,筆筆入定,是禪境的演繹不是書藝的體現,不宜學,不宜臨,不宜摹,只宜供養。余先生說當今知識人寫字寫得規矩已然大好,不必過份追慕古法。他說時代不同,涉獵西洋百科知識重要,花費太多光陰練字誤了求知前程,划不來。規矩其實也要稍稍練一練才行。嶺南才女張紉詩先生說練得出文人風味算上佳。她說唐代竇蒙撰〈字格〉說「茂」,說「麗」,文人字裏極常見:「字外情多曰茂」,「體外有餘曰麗」。文人字聽說還要求「貞」:「骨清神潔曰貞」,叫清秀。最忌是「艷」,是「媚」:「少古多今曰艷」,「意居形外曰媚」。那篇〈字格〉很有趣,少小時候書法老師說得好玩,我聽得入神。張先生和余先生都討厭年輕人寫草書。老穆章草寫得很像樣了,余先生看了照罵:「給我把正楷練好,一筆不苟,你的運道才會好!」章草是隸書的草寫,要盡量呈現隸書的波磔,字字獨立,不可連寫,不容易,沈從文先生傳世長條小字章草最漂亮。我天生個性刻板,寫字不敢潦草,至今七十多了寫歪了一個字心中不踏實,下筆從來慢得很。走路寫字做人做事老一輩人講究端正穩當。余先生說寫字潦草跟走路腳根不着地一樣單薄,命途多波蕩。金冬心和伊秉綬他偏愛,說他們隸書可貴在穩健,在創新,端莊裏養出了高山流水的氣魄。伊秉綬榜額尤其天機入妙:「寫榜額因是橫寫,所以更難於安頓,」余先生喜歡引用現代書家潘伯鷹這番話,「但其大要也須以字的自然形勢為主,其間疏密長短肥瘦,不必強求一致,而要任其天機,方能入妙」。他說伊墨卿榜額沒有一幅不入妙,可惜遇不到也買不起,朱省齋先生經手賣出來的幾幅貴得很。墨卿扇頁余先生倒存了好幾件。金冬心漆書也兩三件。文徵明祝枝山冊頁余家各藏一件,文徵明那件行書蒼秀得驚人。祝枝山那件是行草,我看不懂,不喜歡。一天,余先生找出十幾件清代書家手抄的心經給我們看,有冊頁,有手卷,不是一般的經生書。經是佛經,抄寫佛經的人叫經生,抄寫佛經的書體叫經生書,匠人之作多,書家風格之作更金貴。余家藏品好像都是乾嘉名家之作,余先生說乾隆年間不少文人墨客也愛抄經,也講究。幾十年前我買到一冊,也是乾隆朝彭元瑞抄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據周紹良先生《蓄墨小言》中〈賜墨堂墨〉一文說,「賜墨堂」齋名清代很多,當時每逢佳節皇帝喜以墨硯相賜,受者感此殊榮,取為齋名。周先生所得賜墨堂墨經考證是彭元瑞舊藏,他查出《國朝先正事略》卷十七《曹文恪公事略》附《彭元瑞傳》說,彭元瑞字掌仍,一字輯五,號芸楣,南昌人,乾隆二十二年進士,由編修入直南書房,官至工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贈太子太保,予謚文勤。天才敏瞻,與紀曉嵐同有才人之目。早直西清,叠司文枋。所作應詔文字婉麗清新,蒙睿獎不次。而恭跋高宗《御製全韵詩》乃集《千字文》為之。又撰乾清宮前燈詞,駢語尤奇麗,上賜貂裘端硯,中外榮之。著有《思餘堂稿》。我這冊心經是乾隆五十五年乙巳六月菩薩誕日寫的,署「大清國男子彭元瑞敬書」。彭元瑞筆力深厚,金粉煥發,通篇氣勢一貫,煥叔說寫得稍稍再舒泰些更見「秀處如鐵,嫩處如金」。那是清代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裏的八個字,道光年間的一卷書,凡三十六則,專論草書,不論篆隸,多寫唐人,宋以後只讚揚蘇東坡董其昌,薄視趙子昂,說祝允明文徵明都受子昂籠罩。吳德旋說下筆貴老重,所以救輕靡之病,然一味蒼辣,又是因藥發病,要使秀處如鐵,嫩處如金,方為用筆之妙。草書行書其實都如此。蘇東坡當然好。董其昌當然也好。東坡筆圓而韻潤,天姿所發。玄宰出入晉唐,自成一格,字和畫一樣清秀中和,恬靜疏曠。疏曠極難。趙子昂沒有什麼不好,連畫竹石都用書法筆路,難怪正、行、篆、隸、草都精湛。余景仁先生藏董其昌墨寶好幾件,中歲晚歲條幅不說,冊頁手卷更精美,老穆拿照相機拍下來存檔,前幾天還找出來給我看,年久泛黃,字迹有些漫漶,聽說後來余先生生意上一位老朋友重金收購,余家整批藏品買下來。那位朋友如今也不在了,後人移民美國,八十年代在紐約陸續拍賣。余家一幅米元章行草余先生原先深信是真蹟,朱省齋看了說有問題,找出許多資料力證其偽,余先生漸漸動搖,放棄了。米元章得宋徽宗召為書畫學博士,官禮部員外郎,人稱米南宮,舉止顛狂,世稱米顛。行書草書得力於王獻之,用筆俊邁,所謂「風檣陣馬,沉着痛快」,與蔡襄、蘇軾、黃庭堅合稱「宋四家」。「沉着」是用筆沉厚不輕浮,「痛快」是用筆爽快不猶疑,兩種風格合一運作,終於遒勁流暢,宋高宗趙構《翰墨志》說米元章行草沉着痛快,如乘駿馬,進退裕如,不煩鞭勒,無不當人意:「我家米顛騎着駿馬跑走了!」余先生那天頻頻歎息,命我和老穆陪他去老正興吃鴨舌頭喝紹興酒。奇怪,後世鑑賞家一句話釘得死古字古畫真偽:他什麼時候站在古人身邊看着古人落筆?我納悶。老正興早年在銅鑼灣啟超道,上海菜甚好。梁啟超集宋詞楹聯余家珍藏兩三副,雄強茂密,真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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