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來清淨裏(董橋)
董桥 | 2013-5-6 星期一 8:52 | 评论↓
香來清淨裏
2013年5月5日
闊別二十年蔣先生精神氣色好得很。跟沈茵是世交,家在嘉義,早年開文具店,還投資一家小飯館,玩字畫,玩文玩,常去台北看沈茵,看藏品,我在沈茵家裏結識蔣先生。南人北相,長得高大,五官六分像葉公超,國語帶上海腔,話不多,和和氣氣總是笑嘻嘻,比我年長三四歲。上星期蔣先生來香港看親戚,沈茵請他帶三本書還我,我請他吃上海菜,吃廣東點心。蔣先生集存很多張大千,說價錢太好都賣了,留着一本花卉冊頁和兩幅斗方,寫意寫得真瀟灑,題詩多,捨不得。溥心畬也轉手了。戰前海上書畫家小品蔣先生也多,也割愛了:「我們老了,」他說,「東西多了累贅。」小文玩無所謂,輕便,留給兒孫玩。蔣先生愛讀章回小說,真是專家。吳語小說《海上花》尤其偏愛,各種版本收藏一大堆,敬重胡適之慧眼推廣這部小說,稱讚張愛玲的註譯,說他買張愛玲註譯本那天正巧買到胡先生一幅字,太高興了,掛起來看不厭。張充和先生的字蔣先生也有,杭州拍賣輾轉買到了一幅,還了心願。韓子雲《海上花》胡先生說是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張愛玲註譯的《海上花》我愛讀張愛玲的註釋,林冠中送了我一冊。是六十回本不是原先的六十四回本,張愛玲刪掉四回,「用最低限度的改寫補綴起來」,第四十和四十一兩回併一回,原作那兩回的回目是「縱翫賞七夕鵲填橋,善俳諧一言雕貫箭」和「衝繡閣惡語牽三劃,佐瑤觴陳言別四聲」。張愛玲改成了「渡銀河七夕續歡娛,衝繡閣一旦斷情誼」。第五十和五十一也是兩回併一回,回目本來是「軟廝纏有意捉訛頭,惡打岔無端嘗毒手」和「胸中塊穢史寄牢騷,眼下釘小蠻爭寵眷」。張愛玲改成了「軟裏硬太歲找碴,眼中釘小蠻爭寵」。「牽三劃」註釋說是「三劃王」。「捉訛頭」註釋說流氓尋釁,捉出一個由頭,好訛人。「穢史」一句註釋說:「書中高亞白與尹癡鴛打賭,要他根據一本春宮古畫冊寫篇故事,以包下最豪華的粵菜館請客作交換條件。尹癡鴛大概因為考場失意,也就此發洩胸中塊壘」。「小蠻」註文引白居易詩「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說是「寫擅歌舞的家妓」。張愛玲的〈譯者識〉說書中典故幸虧宋淇夫婦幫忙:「本來還要多,多數在刪掉的四回內。好像他們還不夠忙,還要白忙!實在對不起人」。我早年讀的《海上花》作者署名「花也憐儂」,吳語讀不全懂還猜得出意思。第四十二回「賴公子回說:『我自己叫她去,你不要管。』門客無言而退」。張愛玲的註釋說這句話是「全書唯一的一句普通話對白。顯然賴公子與他的幫閒都是北方人——至少長江以北,他對姚文君就說吳語,正如山東人羅子富也會說流利的吳語。」張愛玲不說我不察覺那是原書裏唯一一句普通話對白。第三十九回一條註文最好玩:「趙二寶沒到張秀英處來過,而熟門熟路,逕自去開衣櫥找出畫冊,顯然知道她一向放在衣櫥裏。當然是施瑞生送她的,跟她與二寶同看的,大概也三人一同仿效過畫中姿勢。施瑞生初次在她們那裏過夜,次日傷風,想是春宮畫上的姿勢太體育化,無法蓋被;第二十六回寫他精力過人的持久性;時間長了,不蓋被就要着涼。二寶去開衣櫥取畫冊的一個動作,勾起無邊春色。」《海上花》寫十九世紀上海青樓生活況味,瑣瑣碎碎,不落痕迹。難得張愛玲批注也瑣碎,也輕佻,也有趣,白話文使喚得體,蔣先生說「體育化」、「持久性」儘管西洋味道,也許也是故意營造滑稽效果。吃上海菜那天龐荔也來了,她和蔣先生熟,比我還熟,在沈茵家住過好長一段時日,蔣先生天天陪她們吃吃喝喝到處逛,還去過嘉義蔣家好幾回,她說《海上花》也是在蔣家讀完上半部帶回香港讀下半部。蔣先生誇龐荔看文玩眼力犀利,動過手腳的小地方一目瞭然,斷代也準,專給蔣先生掌眼,連沈茵都拜服。我收文玩大半也經龐荔掌眼。古玉她尤其懂,盤玉本事大,冰肌玉骨出了名嫵媚,春秋戰國兩漢玉器裏的千年精靈沾上她的肌膚全活過來,晶瑩剔透,玲瓏生色。我最愛的幾件古玉都靠她盤過養過,一親香澤,漸復溫潤,說是貼肌養玉最見功效。多年前她在台北收進明代玉硯屏,盈掌小件,雕工精緻,起初玉質有些枯澀,她說夜裏藏進被窩陪她睡了大半年煥然復活,沁斑艷紅欲滴,肌理溫潤動人。蔣先生說這道盤功可以補進鄧之誠的《骨董瑣記》。硯屏是硯旁障塵的小屏風,有玉做的,有寶石做的,有漆雕,有木雕,像龐荔那件那麼小巧的不多見,興許是閨秀妝台擺設。宋代趙希鵠《洞天清祿》裏〈硯屏辨〉說古無硯屏,銘硯多鐫於硯石底部和側面,蘇東坡黃山谷始作硯屏,硯銘既勒於硯,又刻於屏,黃山谷有〈烏石硯屏銘〉。龐荔前兩年又覓得硯屏一件,高十六厘米,寬八厘米,紫檀做框,滿雕花紋,框座也雕,玻璃內可以鑲畫,可以鑲字,是清末民初手工,雕得細膩,不輸乾隆工。鏡框裏原畫霉爛了,沈茵找到一張清代淡花箋紙,大小剛巧鑲得進硯屏,龐荔要我抄錄高濂《燕閑清賞牋》裏一段文字,要小行楷。我一看嚇壞,花箋珍稀,小楷難工,寫錯一個字我賠不起。龐荔說要就要,坐在案邊監督我一口氣寫完:「洞天清祿云:人生世間,如白駒之過隙,而風雨憂愁,輒三之二,其間得閑者,才十之一耳。況知之而能享之,又百之一二。於百一之中,又多以聲色為樂。不知吾輩自有樂地,悅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聲。明窗淨几,焚香其中,佳客玉立相映。取古人妙迹圖畫,以觀鳥篆蝸書,奇峯遠水,摩挲鐘鼎,親見商周,端硯湧岩泉,焦桐鳴佩玉,不知身居塵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一百四十五個字差點漏寫「焚香其中」的「焚」字,「香」字第一筆那一撇,筆尖剛點到紙上,龐荔察覺位置不對,趕緊叫停,救了我一命:「這麼心急香人!」她說。那幅字裱好鑲進紫檀硯屏聽說很典雅,很古秀,我不敢看。從來不擅書藝,爬格子賣文爬多了方塊字熟練,毛筆寫出來不脫硬筆格局,只好出門不認貨。蔣先生嘉義老家「榕蔭草堂」橫匾倒還可以,十八年前我在沈茵台北家裏給他寫的,咸豐年間的老宣紙,很好寫,大號毛筆也聽話,寫完沈茵洗了送給我。我沒去過榕蔭草堂,看照片蔣家後園那棵榕樹又老又壯又茂密,幾百年樹齡,蔣先生書房就在樹蔭下,龐荔說大熱天裏風聲沙沙,蟬鳴滿樹,涼爽極了。照片中還看到一叢竹子,蔣先生種的。他愛竹,家裏竹刻珍藏真不少,香筒最多,都是明清極品,高矮肥瘦樣樣有,瘦方竹雕的更稀世,我找了多年最近才找到一件,三十三厘米高,比大號毛筆筆管粗壯些,刻過牆一枝梅,刻工老辣,行草題「香來清淨裏」五字,款署「八十一叟巨巖」,下鈐橢圓陽文「信和」小印。那句詩摘自明代譚元春〈瓶梅〉五言律詩:「入瓶過十日,愁落幸開遲。不借春風發,全無夜雨欺。香來清淨裏,韻在寂寥時。絕勝山中樹,游人或未知。」譚元春字友夏,號鵠灣,別號蓑翁,生平不詳。巨巖、信和是書畫家是竹刻家不知道,字好畫好,刻工也精,蔣先生說古時候高手處處,姓名不彰者太多了,他皮帶上繫的一塊牙牌刻宋詞王安國〈清平樂〉那句「不肯畫堂朱戶,春風自在楊花」,行草蒼麗,刻工上佳,跟我毛筆架上掛的那塊牙牌一樣是明代的,牙色深,綹紋密,包漿厚。我那塊刻隸書「想得人心越窄」,摘自元代王實甫《西廂記》第四本第一折:「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跟老穆逛香港古玩街找到的,三十一年前艷遇,日月似水,我和老穆古稀都過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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