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董橋)
董桥 | 2014-2-9 星期天 21:20 修改@2014-2-23 21:23 | 评论↓
如意
2014年2月9日
六年前我寫〈沉香記〉寫了莊大哥,寫三十多年前我在倫敦陪他買舊書買古玩的情景。上個月羅門來電話聊天,說莊大哥八十多了,衰弱頹疲,寫字養氣,幾個高材門生陪他消磨晚景,英文舊書賣掉不少,也捐掉不少,古玩雜項一個家境富裕的學生買走一大半,一批清宮精品運去紐約倫敦拍賣轉手了。羅門說莊大哥在南洋是秀才不出門,知交滿天下,英文那麼好,英美筆友尤其多,門路通達,清理藏品方便極了,光是如意聽說都賣了大價錢,玉的金的瓷的犀角的水晶的沉香的琺瑯的齊齊全全,連大內造辦處做的都有,說是太爺爺當官年代聖上御賜。我在倫敦認識大哥那年他五十上下,又高又瘦,滿臉嶙峋,眉毛上揚,嘴角下垂,又孤僻又拘謹又自負,買舊書買古玩從來不議價,中學西學都淵博,祖蔭托庇,一輩子過着單身貴族歲月。故交大林說他這個表哥生活寫意不輸毛姆,早年寫信給毛姆評論他的南太平洋故事毛姆親筆回信恭維大哥英文上乘。莊大哥的古怪性情我曉得,倫敦別後他不來信我不敢冒昧打擾。過年過節他寄漂亮的賀年片我也回他漂亮的賀年片。他囑咐我出新書寄給他我每一本都寄。老先生讀完總愛寫些感想寄給我,我看了總也回他一封感激信。他對中文對英文的體悟我非常欽佩,幾句閒話說盡了幾十年修行正果。這樣的高人這樣的功力一生這樣澹泊,我連崇敬的心意都不敢告訴他怕他笑我淺薄。這麼多年了我好幾次去南洋渡假都沒有拜訪莊大哥,怕他嫌人來人往應酬煩,後來他輾轉知道了大不高興,來電話訓了我一頓。該是九十年代尾了,南洋之行我事先告訴大哥,抵埠翌日趕去看他。大哥心情大好,家宴款待,談興甚濃,兩個學生幾乎是管家,從頭到尾悉心打點。那天我觀賞了大哥的古玩也瀏覽了大哥的藏書。古玩也許只看了一小半,博物館級的藏品太多了。舊書檢閱齊全,都在那間大書房裏,長年空調保護,最精緻的裝幀最稀世的古籍都在。書房裏張宗祥條幅我看了好幾遍,大哥好奇問我是不是格外喜歡這幅字,我說我跟張宗祥的公子張同做過同事,家裏也珍藏張宗祥墨寶。大哥說他不認識張宗祥,江浙一位遠親是張宗祥門生,寄了張老先生《鐵如意館碎錄》給他看,他讀了喜歡,遠親不久送了這幅遺墨給他,說張老先生一九六五年下世了,老師的字他手頭集存好幾幅。那幅字我只記得開頭兩句,那天翻檢新書《張宗祥文集》第二冊《鐵如意館題畫詩》果然找出來了,詩的題目是〈沈尹默兄為予畫竹〉,副題注明「用尹默讀晦聞詩韻」:
酸鹽世味苦相參,止水無波月一潭。
弄墨暗消寒九九,種篁新闢徑三三。
懷人好句花初綻,驚座狂言酒半酣。
不畫野梅畫修竹,料應嫌有幾枝南。
飯後說起張宗祥齋名鐵如意館,莊大哥打開櫃子說他也珍藏一枝鐵如意,真是又大又重,錯金錯銀,面嵌雲海,背嵌銘文,靈芝頭上龍鳳呈祥,說是他父親宣統年間在上海買的。張老先生《文集》裏〈記鐵如意〉說他家那枝如意面嵌雜花,背嵌回文「卍」字,都是銀絲,如意頭上花紋剝蝕了,沒有款識,說是宋器,相傳是宋代趙清獻物,明代歸了周忠介,後來歸了青蘿先生:
先生姓周,名宗彝,字重五,號青蘿,崇禎己卯科舉人,甲申變後,乙酉,兵科給事中熊汝霖率義兵入海寧,青蘿先生亦率鄉人起義保硤石,築壘東山距守。八月望,清兵自嘉興南犯,破硤。妻卜氏,束其子明俅於身,及妾張氏、王氏,婢某,弟妻馮氏,隨先生投園中池水死,即今所謂「青蘿池」者是也。其弟庠生啟琦,字瑋光,偕妹行九者,皆素習武,與清兵巷戰,腸出血盡,妹亦力竭,同死上東街。血所染石,後人築小庵祀之。
張老先生說周青蘿一門殉國,房地用物都歸蔣氏,蔣氏在青蘿池上築樓三楹,一供祖先木主,左供如意,右供東坡墨迹,如是者二百多年。一九○四甲辰年張老先生二十三歲暑假回里,跟收售廢銅爛鐵的鄰居查爕卿買下周青蘿那枝鐵如意,售三十金,說蔣氏子孫抽鴉片煙,以此物抵煙資。老先生四十歲刻一印曰「鐵如意館」,說「館實無有也」:「予今八十有一,即百歲亦無幾何,如意終當長留世間,是予伴如意之日少,而如意之歸宿,予亦不能為之慮矣。記之以告來者」。如意是爪杖演變出來的吉祥器物,《稗史類編》說:「如意者,古之爪杖也。或用竹木削作人指爪,柄長可三尺許,或背脊有癢,手不到,用以搔爬,如人之意」,因稱如意。如意也是天竺佛教法器,梵文譯為阿那律陀,形式與中國如意相似。我玩的最多的是白玉靈芝如意帶鉤,小小一枝,雕琢精緻,早年不貴,選玉質,選雕工,選花紋,同好隨便交換,互通有無,很有趣。大枝的如意金玉琺瑯寶石其實很俗氣,從來不想要。鐵如意銅如意反而古意盎然,帶書卷味道。上佳古木雕的如意也不錯,早年有一枝紫檀做的,賣了。沉香如意當然可貴,從前價低,不急着買,如今炒貴了,不敢碰。寒齋一枝紫銅如意倒是新寵,長才二十九厘米,錯銀,如意頭錯龍,柄的正面錯琴棋書畫,背面錯「芸窗揮洒」四字楷書,印三枚,字待考。金屬如意我首選是銅製,本色蒼古,氣韻跟銅爐銅佛相近,是文房雅玩。這一層羅門領會比我深,他幾十年前在倫敦陸續收進好幾枝銅如意,還有一對小可盈掌的袖珍紫銅如意,錯金錯銀錯花卉,該是鎮紙了,極稀罕。記得那天倫敦大雪,他懷裏揣着那對小如意趕火車趕到我家給我觀賞:「雪再大我也要來顯擺,」他氣吁吁說,「誰見過那麼好玩的文玩,還成對!」天早黑了,我留他吃飯他高興,喝掉我半瓶威士忌。羅門喝威士忌愛加蘇打水,加冰,說這樣好喝,省酒。張宗祥文集《騎狗錄》有一則說:
甲、乙均嗜酒,甲欲戲乙,邀之飲。酒中攙水,問乙曰:「酒味如何?」答曰:「有一點水。」他日,乙報甲,酒中攙水更多,乙問酒味,甲曰:「有一點酒在裏面。」
羅門年輕時代英文深厚,中文粗淺,這幾十年名師指點,埋頭用功,中文進步得厲害,明清筆記一本一本讀得最多最熟,電話裏聽我講《張宗祥文集》,很想讀,囑我寄一套給他。我最怕包書寄書,嫌麻煩,老朋友開了口不寄不行,他收到了天天追讀。羅家祖傳梁啟超楹聯好幾副,都集宋詞,都珍貴。《文集》中張宗祥記慈禧七十梁任公寫的長聯最高妙,也沉痛:「今日幸頤園,明日幸海子,何日復幸古長安,億萬人膏血盡枯,祗為一人有慶;五十割交趾,六十割台灣,七十又割東三省,千百里輿圖漸促,請看萬壽無疆。」羅門愛胡適的字,這兩三年找來找去碰不到,不是太貴就是赝品。《文集》裏張宗祥說一九二三年徐志摩胡適之到杭州看張宗祥,一見,張宗祥問胡適:「你亂七八糟要到那裏?」胡適說:「專來看你,不到那裏。」張宗祥笑說:「我是拿你姓名翻譯成白話而已,不是問你到那裏。」老歲月老軼事老先生寫得好,幸虧印出來了。羅門說他讀完了會借給莊大哥翻一翻,《文集》用了大字號,大哥讀來不傷神。我猜大哥會喜歡書中《論書絕句》,寫書法家好看,一人一首一注釋,注釋更好看。大哥也會喜歡《巴山夜雨錄》那些短論,他在倫敦跟我談中國書籍裝訂流變,張宗祥寫的〈書之裝訂〉說的大致一樣。大哥熟讀王湘綺,說湘綺晚年親昵周媽是故弄玄虛,假戲一場。張老先生也說周媽是村嫗耳,湘綺故張之:「湘綺暮年,姬侍盡亡,衣服飲食,恃周左右之。又偃蹇不得意,則謁賓見客,故偕之寵之,玩世也,其實逃世。智哉湘綺,雖袁氏亦無從牢籠之矣。」歲月匆匆,莊大哥轉眼八十三,是王湘綺一九一六那年的歲數了,大哥說湘綺老人可惜過不了那一年。他說從前南洋活神仙替他批命批得準,說他守住伽南小築老宅平安活到九十多。記得小築正廳掛了趙甌北詩句「伽南夜有光,陀利曉逾馥」,窗外榕樹綠蔭很濃,黃昏倦鳥歸巢,一片喧囂,大哥愛聽,聽了高興,說回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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