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充和耶魯書展(董橋)
董桥 | 2009-5-10 星期天 9:30 | 评论↓
張充和耶魯書展
2009/5/10
今年四月十三日,美國耶魯大學慶祝書法家張充和九十六歲生日舉辦「張充和題字選集」書法展。照說,張充和生於一九一三年陰曆四月十二日,陽曆生日應該是五月十七日,書展為了趕在學期結束之前舉行,選訂陽曆最靠近陰曆生日的四月十三日開幕。那天,耶魯圖書館東亞分部圖書室裏來了一百二十多位賓客,館方還邀請紐約海外崑曲社好幾位社員光臨,安排他們在開幕儀式禮成之後跟張充和一起演唱崑曲,九旬壽星奶奶不僅嗓子清潤,字正腔圓,連台上風韻都不減當年。
余英時先生來信說,耶魯孫康宜教授和旅美幾位張充和先生的友朋,都想出版一冊張充和墨寶,收集她多年來為人題寫的書名、匾額等墨迹,收齊了印成這位書法名家的書譜,孫康宜早已經為《選集》的展覽寫了一篇〈小題亦可大作:談《張充和題字選集》〉。孫教授文章裏說,當初她跟張充和提起耶魯大學要為她舉行「題字選集」書展的時候,充和先生半開玩笑說:「我的那些題字啊,簡直是小題大作了」!孫教授一聽大喜,說張充和書法風采卓越,靠的正是老太太「小題大作」的創作精神,每次人家求字,就算只求幾個字,她都費盡心思慢慢打好腹稿,醞釀多時才展紙搦筆寫了又寫,試了又試,直到寫出氣勢,排好佈局,這才終於完成上佳之作。我觀賞充和先生法書好多年了,筆筆穩貼,字字生姿,沒想到竟是如此老謀深算。寫字實難。
好久沒有張充和的消息了,歲數那麼大,她不發話找我我不敢貿然打擾她。波士頓大學白謙慎向來悉心照顧充和先生,去年還聽白先生說老太太記起我喜歡她寫的一副對聯,說是改天找出來郵寄給我,我沒接腔。充和先生送過我一幅墨寶我已然很滿足了,我迷她的字迷了好多年,家中還存了幾幅都是我在大陸拍賣會上拍到的,這樣玩賞起來安心得多。她記得我喜歡的那副對聯是七言對子:「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隸書寫得極老練,句子也高妙。去年上海陸灝送我幾張小對聯紙,我一時貪玩,戲仿何紹基體行楷給他寫了一對,小思、許禮平看了說好玩,我又給他們各寫一對。書法這門藝術其實很折磨人,不碰,一輩子都想像不出個中甘苦;碰了,一輩子都陷進追求腕底技藝的苦惱之中,好字看得越多越恨自己無暇專心,天天非花一些時間練習根本休想成器。
充和先生幾十年苦功下得深誰都曉得。聽說她的德國夫婿傅漢思也是十分用功的學者。老太太在耶魯教授書法和崑曲,傅漢思這位漢學家是耶魯東方語言所所長。張偉華寫過一篇〈曲終韻自存〉說,傅漢思精通多種語言,教古希臘羅馬文,一口漢語極流利,在家裏跟張充和全說國語。傅先生從小學鋼琴,家裏有一架德國運去的貝斯坦,張偉華問他平日彈些什麼樂曲,他說他彈貝多芬,彈一一○號奏鳴曲,那是貝多芬晚期五首奏鳴曲之一,感情很深,技巧最難。上一代人都肯下苦功,他們的三姐夫沈從文也了不得,寫書做研究夠苦不說,練字他也絕不放鬆,幹校沒有紙張他總是在雜誌的空白處用毛筆寫下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沈先生一九八○年秋天到美國住在張充和家裏還寫了不少幅字,充和先生二十多年後竟送了我一幅斗方,帥得要命。一九八八年沈從文辭世,張充和寫的輓聯刻在墓碑上:「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四句聯語第一句第三句最後一個字,加上第二句第四句最後一個字,湊起來正好是「從文讓人」四字頌辭!孫康宜教授說,張充和後來還給《沈從文全集》和《沈從文別集》題了封面:「在那些秀逸的筆劃間,誰知道凝聚了充和多少中夜的苦思和揮毫的心力」。
從前,亦師亦友的申石初先生讀書讀到前輩文人雅士的軼事總是一一集存,有的影印,有的剪貼,有的手抄,中國的,外國的,全要,說是將來再老些他想整理一本中外文人軼事漫錄,像明清古人那樣印個袖珍版線裝書,隨手翻查,隨興選讀,文字要修飾得越考究越好。照他說,大清年間的不算,光是清末民初到一九四九年的老民國,材料已然多得不得了;西洋軼事也集中從二十世紀上半葉那幾十年間的書報選材。南宮搏先生有一回酒後興致高,他告訴申先生說他抄錄了同一時期老民國詩人的佳作,大半是紀事詩,也有百多首之譜,改天一併交給申先生處理。當時他們越談越投契,乾杯結盟,過後彼此都忙,也都不再提了,沒幾年申石初仙逝,又過了幾年南宮搏也謝世,文人軼事資料從此散失。
前幾天我收到南京友人張昌華寄來一部新印的《水:張家十姐弟的故事》,裏頭一篇卞之琳的〈合璧記趣〉說,一九五三年秋天他到江浙參加農業生產合作化試點工作,有一晚在蘇州城裏滯留,人家安排他借宿老朋友張充和舊居的一間樓室。他夜半無聊翻翻書桌空抽屜,赫然瞥見沈尹默給張充和圈改的幾首詩稿,非常珍稀,當即取走保存。一九八○年卞先生到美國小遊,整份詩稿當面還給張充和。張充和喜出望外,說她手頭留着沈先生改了詩寫給她的信,遺失的正是這幾份詩稿:「一信一稿經三十多年的流散,重又璧合,在座賓友,得知經過,同聲齊稱妙遇」!卞之琳這段軼事像小說那麼離奇,申先生看到了一定收進他的卷宗裏。
這部《水:張家十姐弟的故事》是張昌華、汪修榮合編的選集。《水》原先是張家在蘇州九如巷出版的家庭刊物,一九二九年創刊,中間停過刊,一九九六年復刊,兄弟姐妹一起組稿、刻版、油印、裝釘。他們十姐弟我只熟悉張充和,收到新書先讀高翔寫的〈張充和的印章收藏〉。充和先生寫字都鈐上幾枚古雅的閑章,原來這些閑章來頭都顯赫,石頭佳,印鈕佳,篆刻佳,耶魯展覽會真應該展出這些老石章。也巧,收筆前收到大詩人周夢蝶先生托葉國威給我寄來的詩集《十三朵白菊花》,他聽說我偏愛「十分泠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竟在扉頁上工楷錄了張充和另一首作品:「遊倦仍歸天一方,坐枝松鼠點頭忙;松球滿地任君取,但惜清陰一霎涼」!真好,充和先生清麗的韻致欵步傳到台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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