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楊老闆聊天(董橋)
董桥 | 2009-5-31 星期天 11:05 | 评论↓
和楊老闆聊天
2009/5/31
我的老師蘇雪林一九五五年寫〈花都漫拾〉說,她早些年在香港住過一整年,治安大壞,匪風大盛,家家鐵柵門日夜緊鎖,鬧市搶手錶搶錢袋天天發生,偏僻巷衖尤其危險:「在香港沒有錢日子不容易過,有點錢,又要日日夜夜提心吊膽,這種地方豈不太可怕又極端可厭麼?」我六十年代遷來香港,市面秩序似乎不亂,搶劫事端好像也不多,大陸潛來的人潮儘管無日無之,畢竟是劫後重生,再怎麼困苦大都不想做什麼犯法勾當。那年月窮人多,有志氣的人也多,那是香港步步興旺的序曲了。
蘇老師那篇舊文是南洋友人楊老闆找出來給我看的。楊老闆一九五一年也從大陸先來香港,他說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結束之後那幾年,大陸多事,台灣惶惑,香港不安,江湖上亡命之徒都以為憂難之秋才是創造財富之時:「我剛來香港那陣子,高尚地區有錢人大起大落的故事都聽到了;草根階層偷雞摸狗的偏門行徑報紙上登得也不少,全世界處處一樣。你們蘇老師是矜貴才女,艱險的世道綉房裏怕是沒聽過!」楊老闆說蘇雪林文章寫巴黎那位老女作家的晚境倒是寫得好極了:「教我想起張愛玲!」
楊老闆七十老幾了,身體還算硬朗,人前卻愛說機器老了,小病叢生,大病潛伏,年來全靠一位老中醫替他調理,這回才有精力來香港看看朋友辦點私事:「自然規律如此,合該帶病延年!」他淺淺呷了一口桂花茶笑得有些詭秘。他說前一陣子他的老部屬帶了一本《小團圓》去看他,說是五十年代他在香港跟張愛玲有一面之緣,這本書寫了一些老香港,不妨懷舊。「眼力退化,讀幾頁竟有些眩暈,辜負人家美意,大感不安!」真是個講究禮數的老派人,結識他幾十年從來如此,總是整整齊齊做人做事,溫溫文文待人待物,遇上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脊樑骨比誰都挺得直。
聽說楊老闆五十年代在香港只住了兩三年,跟幾個朋友試辦一家出版社,虧了,趕緊帶着積蓄奔南洋,先當教師,然後經商,小生意慢慢做成了大生意,還娶了一位蘇州同鄉成了家。他說那次全仗友人帶去見張愛玲談出書的事,談不成,隱約記得她很瘦,飄來飄去不怎麼說話:「如此而已。我在上海報上當然也讀過她的文章,年少不記得了。橫豎張小姐冷冷的過了一輩子,跟人家打個招呼也許她都嫌煩!」余也魯先生的《夜記香港百天》寫張愛玲也寫了這樣的印象,說張愛玲「那時穿旗袍,平底便鞋,不施脂粉,走路輕如燕,幾乎一點響聲也沒有便已走到你身旁」。那是她在女青年會寫《秧歌》的年月。接着是司徒拔道蝸居的日子,幾個月不聽電話不見人:「然後突然像影子般走到你的身邊,一堆稿紙,散亂,邊多磨折,臉上露出帶着無奈的淺笑;嘴角撅起,千載難見的那種比蒙娜麗莎還蒙娜麗莎的淺笑,隨即隱沒,被一種冷漠掩卻,把你的話、你的笑、你的熱全撇開,一扭轉身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余也魯離開香港美國新聞處我才進去做他做過的工作,他的文字他的學問我不陌生。這篇《夜記》乾淨的白話寫出淡淡的情調,寫張愛玲寫宋淇都親切。張愛玲我沒見過;宋先生是亦師亦友的前輩了,他的英文名字余先生譯作史蒂文,我記得宋先生寫信署名偶用「悌芬」,時麾洋名一下子化成江南老宅月亮門裏走出來的少爺名號了!楊老闆說他也見過宋先生,敬重宋家伉儷風裏雨裏照顧張愛玲。「在那幾年中大的日子中,幾乎天天見面,」余也魯說。「他從沒有提過張愛玲,他的夫人也是如此。我只知道張居港期間,宋助她很多。關懷朋友,守口如瓶,是他為人的德行」。
蘇老師筆下那位法國女作家是誰楊老闆和我都猜不出:我們不熟法國文壇。蘇老師說女作家出身貴族,廣有錢財,十七歲寫出一本書大紅大紫,一生連創作連編譯出版了五十多冊書,嫁給一位兼做出版事業的作家,婚後開書店,辦沙龍,家產經歷兩次大戰都貶值花光了。她丈夫死後她把書店盤給人家,連版權都盤過去,只留了書店四樓一間小房間供她寄住,每個月給她三千法郎零用。蘇老師去看她那年她九十歲了:「只見滿屋灰塵厚積,窗幃和沙發套罩破舊不堪。她身上穿的一件襯衫多月不換,已由白色變成灰黑了。」蘇老師說她抖索索在酒精爐上煮茶款客,只見茶杯垢膩很厚,誰都舉杯假品一陣擱下了。楊老闆說可惜老太太偏偏跟女兒不和,還好,女兒心地好,每星期給老母親送糧食,不然更慘。
那天,我帶楊老闆到茶藝館去看他想看的茶具,看完我們走去香港公園喝茶。他說香港半山上一些老房子最好看,殖民時代風采,像韓素音小說裏寫的。老先生這位商人其實一輩子用功讀了許多書,少年時代在上海跟過英國老師苦學英文十多年,中文也好得不得了。「說起我的英國老師還有個小故事,」他說。「一九五二年老師回英國,我們保持通信,六十年代我出差去過幾次泰國,有一次他托我帶一點錢去探望他姑姑,說是她的錫蘭丈夫一死她跑到曼谷邊上一條山村長住,鐵了心不回英國。我找到她了,一個老太婆,一幢破洋房,隣居幾家中國人、泰國人都照顧她,泰國話說得棒極了,客廳掛着一幅錫蘭軍人肖像,說是她丈夫,帥得很,還給我看她寫的一首悼亡詩,真浪漫!我從此也跟她通信,她每次都改正我的英文,比我老師還認真。」楊老闆凝望山坡上的老樹一臉欣忭。
回南洋前夕,一位收藏家朋友轉讓了兩件清代紫砂茶壺給他,老先生一陣高興硬要請客,拉我去上環吃一頓上好的潮州菜。「老弟,歲數大了更應該去追尋一點騙騙自己開心的事,我早年玩扇子,如今玩紫砂,扇子改天你去挑幾把,勻給你!」他的藏扇我都欣賞過,全是精品,「勻」過來只怕我也接不上招,太貴了。飯後我們慢慢走回他住的中環酒店,楊老闆說他去年收了一個紫砂臂擱,上頭刻了李易安那闋「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非常精緻,猜想是鄭孝胥舊藏:「破舊的錦盒上籤條是他寫的,煥發極了,蘇州老家晚輩替我獵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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