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篇:和高先生談天(董橋)
董桥 | 2012-1-10 星期二 23:03 | 评论↓
和高先生談天
2012年01月08日
老北大程靖宇先生說胡適先生出任北大校長,上課總要在紅樓那間最大的教室,胡先生演講「字正腔圓,考據博洽,還帶上許多幽默,弄得人人叫好,個個滿意」。胡先生到台南我母校演講我在板橋等分發還沒有入學。聽胡先生演講好像是隔一年在台北師範大學。胡先生講國語真是腔圓,字正不敢說。
成大老師蘇雪林聽出胡適之說的不是純粹的國語,是略帶川音的國語。她說胡適少年時代到上海讀書,上海的學校那時候老師上課都用上海話教,只有胡適肄業的中國公學教學全用普通話,他的同學四川人湖南人河南人廣東人最多,一起玩的幾個都是四川人,他又覺得川語清楚乾淨,最愛學着說,胡先生《四十自述》裏於是寫了這樣一句話:「我的普通話近於四川話」。蘇老師一九六六年寫過一篇文章說,「胡先生說的話雖有點四川音,其實是以國語及長江流域的官話糅合在一起,造成了一種發音清晰、語調和諧而又含着說服人力量的特殊言語」。前幾天美國來的高大維先生說他聽過胡適演講錄音帶,有些句子發音像四川官話,很好聽:「我收藏胡先生的字,」高先生說,「大大小小三十多幅,聽到他的聲音親切極了。」高先生是雲姑的朋友,我不敢怠慢,雲姑長途電話囑咐我好好招待高先生。是老南洋,五十年代去大陸讀書,六十年代逃來香港住了幾年移民美國。南洋家族生意做得大,家業豐厚,美國住一住,南洋住一住,新西蘭澳大利亞也有房產,歲數大了忽然想來香港玩幾天。雲姑說高先生讀遍我的書,執意要見見我談談天。頭髮眉毛全白了,中氣足,聲音大,五官堂堂十足武林高人,他竟說全是虛浮的,糖尿血壓半輩子,心臟有毛病,也喪了膽,美國醫生給他推薦護士陪在身邊照顧起居飲食,大陸叫老病號,說準確些是老病犯,護士當他犯人看守得嚴嚴的,一點自由都沒有。那位美國護士樣子其實一點不兇,五十多,戴眼鏡,胭脂口紅修飾得體體面面,淺淺一笑人人相信她打針不痛。一位隨身祕書衣着比高先生講究多了,姓陳,頭微禿,講國語講英語講閩南話都慢吞吞,像黑白老電影。
聽說台大外文系畢業,三藩市州立大學再讀文學,跟高先生情同父子。高先生請我到他酒店套房飯廳裏吃午飯。我請他們三位到茶樓飲茶到馬會會所吃自助餐。高先生來我家看胡適寫給張充和的〈生查子〉,也看俞平伯寫給艾德林的〈牡丹亭雜咏〉。他說他藏了胡適寫的一幅貫雲石〈清江引〉,寫惜別:「湘雲楚雨歸路杳,總是傷懷抱。江聲掩暮濤,樹影留殘照。蘭舟把愁都載了。」有人說是贗品,高先生說絕真,說胡先生的字仿筆勢不難,仿神髓不易,橫豎是旅美老學人舊藏,幾十年前還不會有江湖騙子仿胡先生的字,那時候不值幾個錢。高先生說「五四」白話文初興,新文學運動幾位前輩都偏愛元曲戲曲,他一心想收藏他們抄錄的這些書法,至今所得無幾,周作人寫盧摯〈蟾宮曲〉他有,還有徐志摩寫張可久的〈人月圓〉,沈尹默寫查德卿的〈一半兒〉兩首,都是文革前大陸一位老朋友給他四處搜羅。高先生看了我家那本俞平伯〈重圓花燭歌〉冊頁說他也有一份,抄在朱絲欄箋紙上,早年清華出納組一位小職員給的,小職員老家老民國年間珍藏許多明清僧人墨迹,光八大山人都十多件,一聲破四舊也許都不在了。我很想看看徐志摩寫的〈人月圓〉,陳祕書說回美國拍照電郵傳給我。坊間徐志摩筆迹不多,他的字好像比不上胡適之梁實秋葉公超好,新月派幾位雅士書法都秀麗得像新月。台灣老學長老柯生前集藏好幾件零散精品,信札詩稿都裱成冊頁,梁實秋先生給題了幾句跋,不知道後人還保不保存。
高先生說他美國的住宅門前種了幾株杏樹,他集了胡適的字湊成「紅杏山館」托人到大陸放大刻了一塊木匾,連胡先生的簽名和印章都刻上去了,雲姑看了還以為真是胡適生前為他寫的。高先生說山館後園新近加建一間書室,四圍種竹子,想刻個木匾,命我寫「修園」二字:「雲姑客廳裏看到你寫的一幅字,」他說,「就要那種何紹基體的行書!」我不敢違命,當下獻醜寫了那兩個大字,老先生高高興興拿走了翌日飛去南洋訪舊。小時候家父規定我們天天臨何紹基字帖,到老鋼筆圓珠筆寫字寫得多麼難看,一拿起毛筆立刻想起了圓體,寫不出何紹基的神寫得出何紹基的形。魏碑昔日我也練過,老家何子貞八分字一大堆,寫來寫去還是何體八分字,看了馮文鳳一手曹全碑隸書腕力那麼沉着我再也不敢效顰了。溥心畬、俞平伯、張充和三位名家的小工楷我從來傾倒,見一幅愛上一幅,閑時偷偷苦練練不成。周作人寫經體閑雅簡澹我也敬慕得不得了,那股晉魏風度更難學。
江浙一本拍賣圖錄見到俞平伯寫的一柄扇子,抄李白〈長相思〉兩首,小工楷真是神品,一筆一劃都貴氣,扇背是戈湘嵐林雪巖合畫伏虎仕女,也清雅。俞平伯書藝深湛,練過字的人都知道那道功夫下得深,他名氣又夠大,多收他的字念記新文學巨擘風範最恰切:「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欄,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捲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其二:「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那天高先生跟我一起看圖錄,他說我出的價錢萬一買不到要我替他接着叫出他肯出的高價,他買。除夕拍賣高先生還在南洋,我電話競投,用不着出到高先生那個數目我叫的價先買到了。高先生聽了命陳祕書電傳「恭喜」兩個大字,外加小字說:「追獵字畫『總是傷懷抱』,不是你傷就是我傷,雲姑電話裏說俞平伯泉下一定大笑你我是堂吉訶德,提着大矛衝刺風車,特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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