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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牋漫題

2013年8月18日

譚然手畫彩牋十款

譚然手畫彩牋十款

陸灝愛仿古彩牋。先是寄來小牋數十張,仿俞曲園舊製,圓月一輪,中間畫古人作揖,篆書一行寫「敬候起居」,一行寫「曲園通候牋」,色極淡,像舊牋脫了火氣,左下角鈐白文「古芬」聯珠小印。古芬堂是陸灝和友人合想的作坊名,取得好。隨後他們又仿知堂題字彩牋刻印一款,灑金紙上畫雙鈎竹葉圍成圓框,印朱紅,框中八行界格印淺灰,工整秀氣,框外小楷「古芬堂製牋」也好看。這款彩牋帶乾嘉氣息,老民國時代零星流傳,有的是彩筆手繪的線條,一絲不苟,年輕朋友譚然會描畫,畫過十款送給我玩賞,至今不捨得寫字,怕寫壞糟蹋了。沈尹默給張充和題《虞美人》三首詞也用這款彩牋,兩張一對,寒齋掛了多年,朝夕相伴,悅目賞心。瞿兌之說文窗無俚,唯好取舊牋紙玩之以開襟抱,說是古人字畫為前人手迹所寄,可珍也;舊板書為古人所曾摩挲,亦可珍也:「若此皆收藏家所競賞,已成商品,其價與日俱增。從事於此者,有錐刀什一之利,而無怡情適性之用矣。吾曹不克賞鑒有字之紙,只會賞鑒無字之紙而已」。偏偏陸灝多事,寄來彩牋還命我變無字之紙為有字之紙。彩牋我很喜歡,愛藏愛玩,總不嫌多,近年坊間所見惡俗不堪,陸灝多製也好,我遵囑寫了這幾個字:

春殘何事苦思鄉,病裏梳頭恨最長。
梁燕語多終日在,薔薇風細一簾香。
此易安居士春殘詩。陸昶云清照詩
不甚佳,而善於詞,末句雖工致,
卻是詞語也。是耶非耶?陸灝清裁。

陸昶是乾隆年間吳縣人,字梅垞,編選《歷朝名媛詩詞》十二卷,夾錄夾評,落筆爽利,我在張作梅中華詩刊台北編輯部裏翻讀過,不是乾隆三十八年紅樹樓刻本,好像是四部備要、萬有文庫、叢書集成一類的印本,記不清楚了,全是粉黛韻語,難得收了那麼多。張先生編輯部一間書庫四壁縹緗,全是詩集詞集詩話詞話,早歲每年暑假上台北玩我幾乎天天騰出一點時間去看書,張先生心情好還走進來推荐幾本給我讀,稍稍提點兩句,要我加倍留意他紅筆打圈的句子。張先生逝世後那些書也許都散進牯嶺街舊書肆了,記憶中許多喜歡的卷帙如今無處重溫。上個月我寫〈黃莘田遺墨〉說我沒見過《香草箋》,改天去台北找一找。文章登出才幾天,我竟收到《香草箋偶註》,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出版,零玉碎金集刊本,不知道寄書人是誰,很感動也很感謝。陸昶評李清照的詩《宋詩三百首》裏引用了,金性堯選註,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金先生說李清照的詩確然不及她的詞好,數量又少,可是就宋代女詩人看,可選的也只是她和朱淑真了。幽棲居士朱淑真死得早,死得慘,詩稿和尸骨都給她父母焚化了,傳世百不一存。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她的詞「骨韻不高,可稱小品」。謝無量《中國婦女文學史》評她的詩「雖時有翩翩之致而少深思,由其怨懷多觸,遣語容易也」。朱淑真從小嬌寵,天生任性,婚姻又不圓滿,有過新歡,〈元夜三首〉那樣的幽情之作寫得大膽了些也是難免。友朋中老穆從來偏愛朱淑真詩詞,早年在台北收進一張溥心畬小楷菱形彩牋,錄的正是〈元夜三首〉之二,掛了幾十年,愛了幾十年。那張菱角彩牋老極了,好像是手繪的,該是溥先生南渡前的墨迹,署西山逸士,老穆常說毛筆劃線條怎麼劃得那麼工整那麼均勻。我請教譚然,他回信說先拿中意的圖案影印放大,用鉛筆或碳條在拷貝台上摹寫上紙,然後用畫工筆花鳥仕女的鼠鬚、葉筋、衣紋毛筆分別勾線,最後依紙色設色渲染花瓣圖案:「花樣宜簡不宜繁,顏色宜淺不宜深,多用赭石、花青、藤黃。朱砂只須少許點綴即可。」那是關鍵。難怪蘿軒變古箋譜和十竹齋箋譜都素淡靜好,都比魯迅鄭振鐸《北平箋譜》清雅可喜:繁縟燠煖是製牋大忌。鄭振鐸說仿成親王的拱花牋是這類牋紙的白眉。可恨拱花太精緻了,實在捨不得寫字。月令牋花鳥牋好些,落筆少了一層糟蹋感。江兆申先生說花鳥牋往往花好鳥不好,棄掉鳥,只留花,牋紙會更典雅:「一燈細煮愁如酒,化作紅牋小字詩」。可見飛禽走獸入牋不容易討喜。聽說江左吳南愚繪製過艷影牋,有董小宛有馬湘蘭有李香君有顧橫波有柳如是有陳圓圓有卞玉京,或執拂或展卷或拈花或凭几,我沒見過,沈葦窗先生見過,說開臉都好,鬢髮衣紋也細緻。衣紋譚然說畫仕女衣紋的毛筆就叫衣紋,我沒留意這種筆。還有葉筋筆,畫葉子筋部用的毛筆,手繪彩牋都要用。譚然說的這些勾線毛筆我只記得鼠鬚筆,都很硬,王羲之說世傳張芝、鍾繇用鼠鬚筆,筆鋒勁強有鋒芒。王羲之寫《蘭亭序》聽說也用鼠鬚筆。蘇東坡更說「予撰《寶月塔銘》使澄心堂紙,鼠鬚筆,李庭珪墨,皆一代之選也!」鼠鬚筆難求難得,聽說「用未必能佳」,有空找來試寫。譚然用鼠鬚筆繪彩牋一點瑕疵都沒有,想是練習多時了。他繪彩牋有的繪滿月,有的繪八角、六角連綴而成的框框,也有菱形,有方勝,裏頭都要畫界格,周邊有的畫竹葉,有的畫竹節,有的畫冰梅,還有畫菊瓣畫蓮瓣畫祥雲畫書卷,紋飾花樣多,一張一張像印刷那麼端正。我請譚然寫一篇〈畫彩牋〉,文中他說起沈尹默先生為張充和老人寫的三首《虞美人》小品兩頁,說是曾經刊印在重慶出版社出版的《沈尹默書風》裏:「今歸港島小玉駝館,有幸拜觀再三」。「小玉駝館」是我和譚然開玩笑為寒齋取的齋名,沒有題匾也沒有用過。啟功先生生前案頭擺着小小一個銅駱駝鎮紙,說是朝夕摩挲,金光滿室,助他含笑高歌。啟先生逝世後京城舉行「啟功文物特展」,圖錄裏登了小銅駝鎮紙彩照,也登了啟先生題的「小銅駝館」大字和幾句銘文,我看了喜歡,古玩街找了好久找不到銅雕小駱駝,偏巧家裏舊藏一件六朝玉雕小駱駝鎮紙,譚然一見稱賞,我們都說寒齋不如也叫「小玉駝館」吧!銅字做齋名清代有幾個,王驤衢有銅竹齋,瞿中溶有銅象書屋,查禮有銅鼓書堂,沈濤有銅熨斗齋,不知道有沒有銅駝玉駝做室名,還要查一查。文人多事,不多事日子過得枯寂。陸灝一聽譚然會畫彩牋不禁技癢,說改天他也試畫幾款。他們都年輕,氣定神閑手不抖,我老了,眼花,手也不聽使喚,畫不成了,只等他們畫了分一兩款給我玩玩,精神好的時刻試寫幾個字送朋友存念。前一陣子天氣大熱,立了秋還沒有秋意,譚然來信說江南也大旱,想起兒時讀《水滸傳》裏一首詩,頗覺貼切:「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寫農家哀樂石湖居士范成大甚好,有涕淚也有歡顏,前人都說他的五古多奇字怪韻,他的律詩杈枒拗澀,他的七絕倒是平淺近雅,多可回味,《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選幾首仿溥心畬小工楷錄在彩牋上一定好看。先父晚年逢人求字愛寫范石湖田園詩,說白描溫潤,寄托深遠,不是流連光景,不是裝點山林。亦梅老師煮夢廬多年前珍藏清人一幅《采菱圖》,詩堂上他也請我父親題了一首《雜興》:

采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
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

亦梅老師教我說菱是池沼中水生植物,石湖居士發明「種水」喻種菱,很新鮮,很醒目。詩文求新求鮮不容易,爛唐詩假宋詞一大堆。繪製彩牋倒是求古求舊了,陸游說圖書貴在發古香,金農藏帖也要舊搨浮古香。古香是古芬,芬字比香字蘊藉,還是陸灝他們想得好,古芬堂製牋遲早揚名:浣花牋好聽,古芬牋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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