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的心事(董橋)
董桥 | 2009-1-18 星期天 10:27 修改@2009-1-18 10:59 | 评论↓
威利的心事
2009/1/18
阿根廷作家 Alberto Manguel 住過意大利住過英國住過大溪地住過加拿大,這幾年住在法國鄉下。他五年前出了一本閱讀日記《A Reading Diary》紀錄念舊讀者一年讀書瑣感,一個月讀一本老書,一邊讀一邊寫下生活瑣事照應書中片段,不是書評,漫似書評,不是日記,勝似日記。二○○五年我在莎翁書店買了紐約版,遊意國鄉鎮十來天裏帶在行囊中隨時翻讀,繞回倫敦那天讀畢全書,老朋友 Leonora 在我下榻的旅館翻幾頁翻上癮拿走了。
依稀記得那本書的序言裏說有些書可以淺讀,讀完下一頁忘了前一頁;有些書逼人敬畏,讀完不敢同意也不敢不同意;有些書只見資訊不加評議;還有一些書此生愛得深遠愛得深切,一字一句琅琅上口,長在心中。蒙格爾說五十三歲那年他立意重讀幾本心儀的老書,一讀竟然發現書中往昔世界千絲萬縷的人際扞格與當今世界的錯縱形勢遙遙呼應,老小說裏的一段描述往往照亮了眼前報紙上的一則報道一篇評論,甚至一場情節一個單字都發人深省眼前的悲歡離合:”I decided to keep a record of these moments”。
那天,我和 Leonora 到羅素廣場找那家三十年前我們常去的餐館吃午飯。花樹微茫,曲巷微茫,人影微茫,昔年熟悉的香風幽然吹滿一條街,繞了兩圈找不到的是那家意大利情調的餐館。我們隨便走進一家吃牛扒的小館子裏吃午飯。點完菜喝一小杯餐前開胃酒的時候 Leonora 說《閱讀日記》封底上節錄的書評稱讚這本書 breezy and erudite:「Breezy 的文字越來越少了,」她說。「像 breezy 的人生那麼難求!」我還來不及咀嚼她話裏的深意一位英國老漢忽然站在我們的餐桌邊。「認不出我是誰了吧?」他尷尷尬尬欠身點一下頭說:「我是威利,三十年前大英博物館附近小咖啡廳一起談書喝茶的威利!」我徐徐站起來恍惚想起那家咖啡廳也想起威利那個研究邱吉爾的博士生。
飯館真的很小,一張小餐桌只夠配兩張椅子,我們約好吃完飯到羅素廣場公園小敘。「我記得這個人,」Leonora 說。「讀過政經學院,跟你和戴立克交換過許多藏書票,好幾回還帶着新婚夫人跟我們幾個人一起喝酒吃飯!」我記起他夫人是半個希臘人,五官像銅雕那麼深刻,一頭栗子顏色的濃髮長年梳着粗粗一股麻花辮,湖藍的眼睛泛起夕照的霞光,一張臉甜得膩人,俏得孟浪,戴立克說她應該演神話電影裏的希臘女神。我記起那家小咖啡廳在博物館對面巷子裏,從 Scolar Press 附近拐個彎走兩步,店名不記得了。那時候威利高高瘦瘦斯文腼腆得像彼得·奧圖,三十年後他粗壯了一點卻蒼老了許多,長髮灰黃鬍鬚灰黃滿臉是風霜鑄出來的心事。走出牛扒館子,我們在公園長凳子上聊了一下再散着步走到 Malet Street 左近一家酒館喝啤酒。威利說幾十年來他換過十幾份工作,檔案處、圖書館、出版社、報館、電視台,全做過,近年跟朋友合伙做廣告設計做文件印刷:「可以寫一本現代的《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了,」他說。「一定比 George Gissing 寫得更好!」
Leonora 問他夫人可好?威利怔怔看着她半晌輕輕吐出幾個字:「她死了,十八年前。」酒館裏的酒客漸漸疏落,初夏溫潤的陽光照在威利荒蕪的臉上照亮了他眼帘下淺淺的淚影。Leonora 黯然伸手輕撫他的手背悄聲說:「她真美!」威利抽出左手握了一下她的前臂說謝謝:「是肝臟癌,從初夏醫到翌年晚春醫不好,幸虧秋天裏病情緩和,我帶她去了一趟雅典還了她的心願。」威利呷一口啤酒點了一支烟說她拋下他一個人迷失在喧囂的人間:他怕見人,怕回家,辭去電視台差事帶了一箱老書到 Dorchester 鄉下住了八個月:「那家小客棧那架老鋼琴那些書陪伴着我:一個星期讀一本書,讀完一本忘了一本再讀第二本;每天下午在客棧閱覽室裏清彈那架老鋼琴,彈她喜歡的曲子,Nana Mouskouri 的小調,一邊流淚一邊彈;吃不下東西的時候我想着她說過的一句話,一邊吃一邊想她。她說的其實是 Agatha Christie 小說裏的話,說我們這幫讀書人最愛吃,不吃得飽飽的不行!」我和 Leonora 沒問他是克里斯蒂哪一本小說裏的話。去年,Leonora 來信要我看《The Hollow》第十二章裏 Lady Angkatell 又尖酸又透徹的觀察:”…And then there is David ─ I noticed that he ate a great deal at dinner last night.Intellectual people always seem to need a good deal of food…”。
威利的眼神飄得很遠,他說他一個人過了十八年過慣了:「我想整理一下我在小客棧裏寫的那一叠文字,寫我讀的那些老書,也寫她。」Leonora 打開皮包拿出那本《閱讀日記》告訴威利蒙格爾的構想非常新鮮:「可是你一定會寫得比他好!」我們默默走出酒館,陳年往事在心中起起伏伏,威利說他這就去 Dillon’s 買那本書。「我還欠你一張 John Buckland Wright 的藏書票,」他帶着歉意摟着我說再見。「找出來馬上寄給你!」
我和 Leonora 趕去一家她相熟的古玩店看明清木器。太陽沒那麼亮了,風有點冷:「說 breezy,牛津老教授 John Bayley 那幾本悼念亡妻的書真是 breezy 得教人心痛,尤其《Elegy for Iris》!」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文字不外兩款,一款有風,一款無風;微風過處,文章好看;沒有微風,文章悶熱。「威利在小客棧裏寫的那些輓歌會 breezy 嗎?」Leonora 甜甜一笑像三十年前那樣清麗。殘舊的古玩店陰寒得要命,我們瑟縮着呷了幾口熱咖啡。一件明末紫檀官皮箱品相漂亮,百寶嵌花卉,嵌人物,矜貴極了,Leonora 說修補得厲害:「別買!」一件清代浮雕螭紋黃花梨箱子(下图)她趕緊替我議價:「稀罕貨!」她俯在我耳邊說。那天深夜,威利來電話約我翌日吃午飯。我沒空,布賴恩要帶我去辦些事:「下回來再聯繫。你多保重!」他說他等我來:「為美好的老歲月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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