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羅瑟音敍舊(董橋)
董桥 | 2009-2-8 星期天 10:30 修改@2009-3-01 13:19 | 评论↓
和羅瑟音敍舊
2009/2/8
旅館大堂光影幽黃,那張嫻雅的臉泛着陳年油畫沉潛的韻致,眼神微倦,氣色清瑩,連綿的笑意牽亮了嘴角甜美的漣漪:「濶別十七年零三個月,」她的國語依舊帶着輕微的洋腔。「沒有理由到了中國大陸而不繞過來香港看看老朋友!」料峭的晚風中跟她走去吃晚飯,她說她先生五年前過世了,倫敦的房子也賣了,她一個人住在肯特郡祖傳老宅裏過着雲淡月冷的閑日子:「偶爾整理 Johnny 生前集藏的那批古老版畫,用電腦重編一堆凌亂的著錄,」她說。「倫敦巴黎紐約的畫商和收藏家看在我先生份上都照應我,我也學着買賣古老版畫了,果然很有趣。」
三十多年前蕭老夫子介紹我認識她和她的先生仲尼。仲尼原是她的老師,地道的英國蛋頭,安靜,孤僻,固執,禮貌,在一家中學教書教了半輩子,「仲尼」是老夫子給他取的中文名字。她比他年輕得多,樂觀,隨和,仗義,直爽,求學時代到台灣學中文,學中國書畫,一手中國小菜做得不錯,逢年過節蕭家包餃子她包得熟練極了,總也不忘為仲尼包些素菜餃,說他心臟血壓都不及格,不宜吃得太葷。蕭家珍藏一批帶插圖的英國古籍,飯後聽仲尼翻古籍裏的圖版講英國插圖藝術史受益最多,老夫子說這位西洋孔夫子家藏的古老版畫真迹早年盡是價格相宜的故紙,拍賣行弄了幾次專場吹噓一番,價錢很快炒了上去。那年,英國古董藏家協會出版 Simon Houfe 編撰的《The Dictionary of British Book Illustrators and Caricaturists 1800-1914》,老夫子聖誕節送了我一部,我埋頭苦讀,彷彿掀開了一縫門簾,跟仲尼聊天從此加多三分情趣。
她叫 Rosalind,說是台北中文老師喜歡聽她拉小提琴,替她取了中文名字叫羅瑟音。晚飯我點了她最想吃的蒸魚、蠔油牛肉、玻璃蝦球。「喝燉湯好嗎?」她說廣東廚藝掌握文火的學問最了不起:「倫敦的敦字加個火字旁,英國的烹飪才有長進的一天!」羅瑟音一臉悲戚。她說她前年結識一位旅居英倫的印度年輕女作家,那一手廚藝簡直神奇,用印度香料改造了英國人的 fish and chips ,入口香脆潤滑,可惜她學了兩個星期都學不地道:「那是她的手感,她的敏感,她的文化,調調配配都隱藏着一股不可言傳的直覺,像寫字,像畫畫。」十七年零三個月前跟她和仲尼和老夫子在倫敦看畫展那天仲尼也說英國人太懂水彩畫了,英國菜於是每一道都那麼半鹹半淡不湯不水的。
那是一家小畫廊裏開的展覽,展出一批十九世紀插圖畫,George Cruikshank 和 Robert Cruikshank 的作品很多,有的是印刷,有的是草稿,有的是真迹。聽仲尼說畫家兄弟都跟隨父親 Issac Cruikshank 畫政治漫畫,畫插圖,羅伯特尤其了不起,成名作是替 Pierce Egan 的倫敦生活《Life in London》畫插圖,暢銷英美,人人爭讀,不久又畫《Life in Paris》和一大堆素描小書:「一八三○年代狄更斯、史考特的小說都找他畫,自己還出版了漫畫雜誌。」仲尼和羅瑟音跟畫廊年輕老闆是老朋友,家藏那批古老版畫都靠老闆經手買進賣出換來換去,他們講究用藏品養藏品。畫廊裏那本《倫敦生活》初版本標價很貴,蕭老夫子家裏其實也有一部,還有《巴黎生活》,老闆說集藏插圖老書的一代一代藏書家都在找這兩本書,收進一本賣掉一本,我那時候嫌貴錯過了。
《倫敦生活》寫倫敦紈袴子弟的冶遊經歷,聲色犬馬樣樣品題,連市井土話歌謠都收錄,書名副題長得嚇死人:《The Day and Night Scenes of Jerry Hawthorn Esq 다운로드. and his Elegant Friend Corinthian Tom, Accompanied by Bob Logic, the Oxonian in Their Rambles and Sprees through the Metropolis》,一八二一年初版,獻給英王喬治四世,收三十六幅設色插圖另加幾十幅小素描。我一等等到前兩年才找到一本初版二刷,二十世紀初 Bayntun 皮面精裝,一九二○年代賣去紐約,輾轉又流回英國,Bayntun的老叔叔買了,藏了八九十年老 Bayntun 的侄子才找出來寄給我。
羅瑟音說老夫子把 Johnny 譯為「仲尼」太貼切了,音諧意美,一下子洗掉了紈袴子弟的聯想:「約翰這個名字儘管俗了點,畢竟端莊,昵為 Johnny 聽說是他外婆叫開的,」飯後吃甜點喝普洱她忽然想起她先生。「你也許不知道,仲尼是三分之一個美國人!」老夫子好像跟我提起過。「蕭老頭真缺德,」她向侍者要紙筆一邊寫一邊說。「給 Johnny 命名仲尼竟然還故意大談『子見南子』的典故,說南子是衛國國君衛靈公的夫人,錦緞宮妝,美艷極了,連孔夫子都一見傾倒,說我不妨改名羅南子!」羅南子唸起來確比羅瑟音清爽明麗,可惜南子一生多事,跟太子結怨,跟宋朝私通,太子一旦即位立刻殺掉她。我依稀記得蕭老夫子老早偏愛南子,借用過南子姿色投書英國報章議論戴安娜一宗外交佳話。他學貫中西,英文尤其精當,貪玩喜歡化洋名給報紙寫信,文筆風趣典雅,骨韻俱勝,倫敦一家大報的老編聽說只憑一封信就跟他訂交了。
「老頭真是個可愛的古人!」羅瑟音說有一回她帶他去看一位鄉紳家裏祖傳的中國小古玩,老蕭看上一具書函樣子的紫檀箱子,議價半天減了三百英鎊買走了:「過不了三天,老頭硬要我開車帶他再去一趟,見了面掏出三百英鎊還給鄉紳,說是查了資料再細細驗看,箱子真是稀世之寶,減價三百英鎊對不住鄉紳的祖先!」羅瑟音說當時鄉紳和她都愣住了:「回過神來細細一想,那樣的執着,那樣的胸襟,老頭才是稀世之寶:Heisararity!」深夜送羅瑟音走回旅館的路上,我隱約記起好多年前老蕭來過電話說他買到一件比我家那件更精巧的書函式紫檀小箱,三百英鎊的轉折他略去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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