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伯年團扇(董橋)
董桥 | 2009-3-29 星期天 10:46 修改@2009-3-30 11:43 | 评论↓
任伯年團扇
2009/3/29
徐悲鴻一生崇拜任伯年,集藏任伯年作品很多。他慨嘆任伯年幾個學生都早逝,只剩倪墨耕民國初年還在上海鬻畫,「不過油腔滑調而已」。任伯年一八九五光緒年間下世,有一子一女,女兒叫雨華,學父親畫藝很有成就,嫁湖州吳少卿為繼室,吳少卿的孫子吳仲熊是徐悲鴻的好朋友,他知道徐悲鴻愛任伯年的畫,找出任伯年和任雨華父女還未裝裱的幾十幅畫送給徐先生。那是徐悲鴻集藏任伯年畫作的底子。他說他此後又陸續搜集,又得了幾十幅,「精品以小件如扇面、冊頁之屬為多,其中尤以黃曼士所贈十二頁為極致」。
黃曼士是新加坡富商,徐悲鴻在南洋的大恩人。我替杜南發新書寫序文說南洋收藏家受徐悲鴻啟發很深,他們都收了不少任伯年精品,新加坡陳之初先生收得最多,還刊印畫冊,請徐悲鴻寫〈任伯年評傳〉。〈評傳〉說,一九二八年初秋他住在南京,訪得章敬夫的兒子帶他到家裏看父親集藏的任伯年作品,果然又多又好,一幅《群雞》聽說是當年章敬夫買活雞送任伯年,任伯年以畫答謝,可惜保存不當,畫中雞頭讓老鼠嚙了,章敬夫找了錢慧安修補。錢慧安的畫早歲我也收了幾幅,工筆仕女嫻雅耐看,格調在老蓮、十洲之間,是任伯年同代人,滬上賣畫,名重一時,晚期楊柳青的年畫畫多了,印多了,開相都相似,多看生厭,跟任伯年畢竟差了一大截。
五十年代我小時候在南洋看慣任伯年的畫,幾位父執、師長家中都掛他的花鳥、人物、雞鴨、牛羊,淡的濃的繁的簡的都有,寫意寫得靈動極了。萬隆王念青先生有一年春節廳堂上掛出一幅任伯年巨幅花卉仕女,長逾尋丈,氣勢懾人,題款那手字已然夠漂亮了,周邊上下的題跋也多也好看,念青先生說那全是清末民初海上的大小名家:「任伯年這樣大幅的畫似乎是跟張熊學的。張熊是張子祥,大畫家,大收藏家,銀藤華館裏的商鼎周觚古書古畫上海灘上很出名,不輸吳雲。任伯年在上海賣畫靠張熊熱心照顧,處處提點。」老先生從書房大櫃子裏找出兩幅張熊的書畫給我看:一幅山水氣吞萬里,一幅篆書條幅他說寫得粗疏,吳昌碩比他精到得多。「任伯年有烟霞癖,」念青先生說,「亦梅誇讚他鴉片抽足了畫才那麼高,我倒覺得他不抽鴉片,精神清爽,藝術成就一定更大!」徐悲鴻聽任伯年友人黃震之說,伯年鴉片癮來時無精打采,過足了癮立刻生龍活虎,一躍而起,頃刻間成畫七、八紙,元氣淋漓,氣魄甚大。難怪亦梅先生說為了藝術還是讓他抽吧:「沒辦法,那個時代名士派都這樣放浪,頹廢!」
六十年代我在香港閩南富商秋叔家裏也看到任伯年一些作品:「我專找任先生晚期的畫,」秋叔說任伯年有烟癖是一回事,勤謹又是一回事,寫生功力那麼深,全靠觀察摹寫,兩隻貓打架打到屋頂上他都爬上去勘察:「看飽了芸芸生態,看飽了八大山人,任伯年最後悟出繪畫貴在寫意,早年撞粉撞水的濃烈筆法慢慢淡掉,一個『寫』字救他脫了胎,換了骨!」十多年前王家誠寫《吳昌碩傳》說任伯年早歲捲入太平軍中掌旗,風餐露宿留下了種種病痛,三十剛過頭髮白了,氣喘氣逆盜汗樣樣有,酒喝多了肺病很快惡化,家中畫紙如山,畫債如山,門外等着拿畫的人一波接一波,吳昌碩眼看亦師亦友的任伯年天天在烟榻和畫案之間掙扎,心中難受,經常軟硬並施,駡了又勸,勸了再駡,好不容易勸勉任伯年坐下來畫畫。聽說吳昌碩最愛看任先生畫畫,意到筆到,敏捷迅速,忽而八哥沐浴,忽而風中乳燕,忽而東坡操琴,忽而「小紅低唱我吹簫」!
六十年代尾從廈門南來的魏紅給我看過一幅任伯年畫扇面《小紅低唱》,迷濛的倩影淡淡的嫵媚,圓窗外幾筆柳絲迎風曼舞:「是林老師的遺物,」她說。「原先掛在老師斗室裏,運動來了塞進床底下,辦完老師的後事我們在一個裝書的箱子裏找出來,有點霉有點破了。」我帶她到裱畫店洗淨重裱裝了鏡框讓她帶去美國:「我從前叫魏小紅,林老師嫌俗,削掉了那個『小』字。」七十年代赴英前夕我在上環畫店看到一幅《東坡賞硯》扇面,色彩偏濃,有點邪,沒要,等到八十年代我才偶然得到一幅《江干送別》冊頁,魏紅看了照片來信說:「也許真是抽了兩口鴉片之作!」我說抽足十口也許更好。她說未必:「抽足十口筆下只有大江東去的氣概,沒了這份春江水暖的氣息」。
想找任伯年一幅團扇找了許久找不到愜意的,緣份一來我竟然拿到這幅《桃花燕子》,夠水,夠淡,夠雅,夠舊,題款是「伯壎仁兄先生正之。光緒甲申夏六月伯年任頤」,鈐「任伯年」白文小印,右邊還有「組雲」收藏印。伯壎是楊伯壎,江蘇無錫人,字芝田,十九世紀畫家,跟父親楊燦學畫,畫菊畫桂畫芭蕉,淡雅工麗,書上說他晚年右手殘疾,改用左腕運筆,著《畫則》一卷。組雲是譚組雲,了不得,海派著名書畫家,鑑賞家,跟康有為、任伯年、吳昌碩、沈曾植、于右任深交;張大千張善孖兄弟常去譚公館談藝,張大千想用幾幅古畫跟他換他養的一隻白鶴他不肯,說只贈不換,傳為佳話。譚組雲一度侍奉印光法師,法號德備,半輩子布衣蔬食,種松養鶴,家宅滿壁古人墨迹。我查六十年代舊筆記本查出前輩杏廬先生淺水灣舊居藏他一幅行楷,融洽南北,氣足神定。杏廬先生說三十年代他到海陵學苑見過譚組雲,敬慕他每歲除夕在貧困人家門縫裏塞紅包。譚組雲一九四九年下世。我這幅《桃花燕子》鈐了他的收藏印,杏廬先生看了一定歡喜:「那是真迹的印信,歲月的霜鬢!」他常說。
다운로드 다운로드 다운로드 뇌태풍
2009-4-9- 星期四 11:55 @reply
桃花燕子團扇好漂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