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下的馬丁尼(董橋)
董桥 | 2009-5-3 星期天 9:00 | 评论↓
艷陽下的馬丁尼
2009/5/3
劉紹銘教授好福氣,一九八一年有緣為林文月教授調馬丁尼。那年秋天,劉教授的台大老師侯健教授到威斯康辛大學校園參觀,姚一葦、林文月兩位教授隨行,威大東亞語文系鄭再發教授伉儷導遊,帶了三位貴賓去劉公館拜訪劉教授。「聽說你很會調馬丁尼?」林教授一問,劉教授大喜,立時搬出各式調酒道具為林教授獻藝,冰塊、杜松子、苦艾三味攪拌,搖之晃之,挑之抖之,高腳杯一斟,檸檬片一霑,林教授淺淺一呷:「唔,好香!果然別有一番風味,」她回了回味又呷一口:「給我再調一杯吧。」劉教授銜命效勞,銜命陪喝,一個時辰不到幾乎喝掉一瓶 Beefeater,林教授竟然言談依舊,儀態依舊,鎮得劉教授暗暗讚嘆「酒仙之譽,果然不虛」!隔了一宿才聽鄭再發教授說林教授其實不勝酒力,回客館路上站都站不穩了。
嚐過林教授燒的菜不稀奇;請過林教授吃飯也不稀奇;陪過林教授喝酒更不稀奇:為林教授調酒,那是稀罕的福份,珍奇的經歷。劉教授一簑煙雨任平生,見過的人經過的事一定像他讀過的好書見過的麗人一樣多,只是天生矜持,言行紳士,筆下從來不寫個人瑣事,連個「我」字幾乎都避忌,遑言「我的朋友張愛玲」那樣不合洋派分寸的叨光。張愛玲傳世信札多得很,蒙張女士直呼其名的人大半不在了,她慣稱「紹銘」的劉教授卻情願冷眼看盡天下蒼生爭寫張愛玲也不輕易搦管追憶他和祖師奶奶昔日的交往,「酷」得驚人。劉教授那篇〈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美好〉淡淡露了幾筆他給林教授調酒的軼事,那是劉教授送一道甜品給他的粉絲了。
左一個教授右一個教授實在彆扭。劉紹銘我幾十年來都叫他劉公,早年編雜誌偶以英文通信也只簡稱”S.M.”。林文月數十年裏從來是「林先生」,寫信如此,面談如此,電話如此。侯健、姚一葦我沒上過他們的課也從未拜識過他們,久仰兩位都是文學大師,文章高手,斷非「教授」那麼虛幻,稱呼他們「先生」其實是最尊敬最貼切的表述了。大陸、台灣、香港處處大學林立,校園老樹飄下來的樹葉幾乎每一片都會飄到過路教授的頭上肩上:黑板前講壇上蕭蕭然再也看不到我那一代人見慣的「先生」了。大陸近年尊稱長輩前輩愛叫「老師」,台灣也學着叫,那也好聽,也合適,卻也帶點客氣的應酬成份,遠遠比不上一聲「先生」那麼端莊那麼老成。翻譯家湯新楣先生說英文一個”Sir”字翻譯最堪斟酌,是教翻譯、考翻譯很好用的小例子。一八九四年蕭伯納劇作《Arms and the Man》在倫敦上演,全場觀眾鼓掌叫好,只有一名看官大喝倒彩,蕭翁站在台上欠身向他鞠躬说:”I quite agree with you,sir,but what can two do against so many?”中文的「先生」也一樣可褒可貶,翻譯蕭翁這句話照譯「先生」二字雖然達意,畢竟跟稱呼「余先生」或「英時先生」大不一樣。
余英時好多年前早命我不必稱他「先生」,跟他通信儘管彼此稱兄道弟,見了面我還是叫他「余先生」順口:在我心中他確然是我敬慕的「先生」。劉公跟余先生是老朋友,他為天地圖書主編的《當代散文典藏》叢書老早合該編出一本余先生多年來論史以外的隨筆文章,有學,有識,有情,多麼帥氣的大儒小品!劉公這本新書《渾家·拙荊·夫人》寫得好,尤其是他替叢書各家寫的導言,我衷心期盼他寫幾千字評論余英時散文。寫「教授體」的文評好辦,到試驗室借幾塊塑膠人體標本拼拼凑凑不難交卷;寫「先生體」的文評靠的倒是仁心妙手的切片化驗和微創手術,劉公的每一篇〈導言〉終於都寫成了一幅幅回了春的大地,溫山無語,軟水會心!黃裳文集《好水好山》所收都是黃先生論古書、懷古人的篇章,劉紹銘平日無暇親近那些典籍,寫導讀勢必抄小路闢蹊徑。果然,黃先生寫《資治通鑒》的文章引司馬光對兒子說的一句話:「賈豎藏貨貝,儒家惟此耳」,劉公順手一拈,圍繞「儒家惟此耳」來回揮灑,黃裳其人,藏書其事,輕輕一攏,都在眼前!
我比劉公小幾歲,拜讀他的文章評介他的著述我向來畢恭畢敬,生怕說錯了話老頭斥我沒大沒小。劉公伺候比他年長的師友也畢恭畢敬:吳魯芹他尊稱「魯芹先生」,跟「濟安先生」待遇完全一樣,還有「志清先生」。喬志高從小到老永遠是洋派才子,劉公寫他經常照洋規矩直呼其名。書中有三位老人劉公不稱「先生」我倒有些奇怪了,一位是施蟄存先生,一位是黃永玉先生,還有一位是黃裳先生。也許他跟這三位名家往來不多不很在意他們的歲數,也許他揮筆縱論之際故意想把道理寫得硬朗些,反正長住大陸的這三位前輩確實住得比台灣遠些,有點生份。到了寫〈春華秋實·雅舍風光〉,作者筆鋒轉而「實秋先生」長「實秋先生」短,和我心目中的梁先生印象幾乎完全一樣!「實秋」二字從來讓人聯想五四時期彳亍未名湖邊的長衫人物,扣上「先生」二字簡直風清月明,雅緻極了;況且,梁先生一生功業我們五、六十年代在台灣求學的一輩人格外親切,劉公寫他動了感情,我讀了也動了感情:那到底是我們老派人的共同記憶。反而書中拿白先勇的〈國葬〉和張大春的〈將軍碑〉並論我至今「並」不起來,猶疑了半天終於也沒有找出這兩篇小說細心對讀。
一看劉紹銘新書書名的「渾家」、「拙荊」、「夫人」不難看出劉公又在擔憂中文不像中文了。他真是個有心人。白先勇壯麗的文風其實都留在了白先勇的著述裏平安無恙,那已然是中文讀書界的產業,跟我們有了梁實秋有了夏志清有了余光中有了林文月有了吳魯芹有了施蟄存有了黃裳有了黃永玉一樣可喜。人各有命,文亦有命,命中文星拱照的終歸能文,命中文星落陷的寫也白寫。讀完《渾家·拙荊·夫人》我彷彿重新結交了書中評點的這九位文章大家,坊間邂逅再多的「你的家父」和「我的令尊」我想我一定更不在乎了!有一天,萬一我跟劉公一樣有緣為林文月調馬丁尼,我想我也會緬懷《Under the Tuscan Sun》裏艷陽下杏紅的老房子和青翠的橄欖園:「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美好」。劉公你再來一杯馬丁尼吧 인디고 노래 다운로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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