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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随笔LOGO蘭庭剪影

2009/6/7

老穆帶她來我家看我,不久,我請老穆帶我去她家回訪。好幾年前的事了。她年紀比我大,耳有點背,講電話不方便,偶然寫傳真問我一些書上的事,我總是立刻回她。很快,傳真機傳回一張只寫兩個字的白紙:「謝謝」。她的字規矩,秀氣,帶幾分毛筆小楷骨架,人和字一樣,嬌瘦整潔,衣着輕便考究,舉止端莊舒暢,聲音柔,話不多,一口國語很平和,很好聽。花白的短髮長年梳洗得清清爽爽,配上銀絲老花眼鏡,那是講台上的先生了:「畢竟是老民國的閨秀!」老穆說。

她說她愛讀我的文字。我說她的風采也耐讀。只差那麼十幾歲,一股氣韻只有她那一撥人才有,帶點柳梢的月色南窗的竹影,捲簾處,深巷賣花聲總也似遠還近,即便家住香港半山高樓,眼神裏素昔的教養隨時飄起幾瓣心香:「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老穆說這些年她帶着外孫女在香港過日子,女兒女婿早去美國安頓後路,只等外孫女讀完中學女兒會來接她們過去定居:「目前一老一少靜靜消磨豐裕而淡雅的歲月,家務有個助理打理,夏大姐天天看書、種花、寫字、寫信,外頭事情懶得多問了!」

我跟着老穆叫她夏大姐。客廳裏古董家具古董燈飾十足英國書香世家的品味。牆上掛着幾幅字畫,傅抱石的山水小品,黃賓虹的枯筆花卉,弘一法師的小對聯,還有沈從文的瘦條幅。大姐說她喜歡傅抱石,帶領我和老穆到書房裏看傅先生的屈原和黃山,上款落了她父親的號。四壁縹緗大半是英文書,中文書只佔小半,線裝書不少,沈從文的新舊作品排成一長排。「我在昆明見過沈先生,」她說。「我大哥讀西南聯大,上過沈先生的課,抗戰勝利第二年大哥不幸肺病死了。」夏大姐迷沈從文的小說,迷聞一多的詩,她說她還跟着大哥去過朱自清家裏,朱先生對大家都和善:「他的文章我卻不很喜歡,俞平伯似乎寫得比他好看!」

老穆聽說夏家大哥可能是汪曾祺西南聯大的同學。汪先生那篇〈我的老師沈從文〉也寫西南聯大一些舊事。他說沈從文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還說聞一多長髯垂胸,雙目炯炯,表情很多,語言有節奏,感染力強;朱自清又嚴格又講系統,上課帶卡片,說話平平淡淡;沈從文其實不大會講課,湘西口音重,聲音又不大,沒什麼邏輯思維,從來不講理論,改學生的文章倒非常認真,改得不多,評語卻寫得很長,往往比本文還長,文筆也講究,簡直是文學隨筆,「可惜沒有一篇留下來,否則,對今天的文學青年會是很有用處的」。夏大姐懷念她大哥常在報刊上登的文章,也許沈先生都看過改過,有一篇小品寫他們家奶奶還得了獎金。我想那是沈從文勸學生「要貼到人物來寫」的成績。汪曾祺記憶中沈先生很少出作文題目,常常要學生自己隨意寫,說是「先得學會做部件,然後才談得上組裝」。

夏大姐那天告訴我說她從小跟她父親練中文,父親不多說,不多教,一心給她改文章,改完仔細解說全篇的好壞:「八歲跟他跟到十三歲,我才專心攻讀英文,苦死了,父親花錢把我送去一位英國傳教士家裏寄宿,住了三年多,我都快成英國小姑娘了!」那幾年我幾次整理書房都挑出一批批看完的好書送給大姐看,中文英文都送,她看完了又轉交給老穆存進他家的大書室。老穆那時候寄居新界一幢鄉下宅子,又老又舊,裏裏外外大得不得了,夏大姐約我去過一趟,看老穆藏的圖書字畫,吃老穆燒的好湯好菜,夏天蚊子多,穆家蚊香和佳餚的香味我至今還聞得到。飯後,夏大姐說了許多往事,連初戀痛史都說了。她那位情人家世有點顯赫,我和老穆答應不說出去。「畢竟是老民國的閨秀!」老穆還是這句老話。

香港是個豐碩的寶地。一九四九年故國山河變色變體,貧富貴賤避秦南來,多少人創造傳奇攀上高枝喚風呼雨,多少人甘心平凡歸隱鬧市自斟自吟,這期間,鎂光燈下鐵鑄的輝煌往往化為流水的嗚咽,繁華聲中紙糊的淡泊反而永保圓缺的豁達。我在這裏的尋常巷陌邂逅不少沉靜的旅人,彼此客地相逢,隨興往還,從來不求深交,終歸不曾相忘,夏大姐帶着外孫女兒飛去美國的前幾天,我和老穆各帶了小禮物祝福她一路平安,老穆送她一枝咸豐年間的毛筆,我送她一笏光緒早期的古墨:「都不捨得用了,」大姐說,「不如常置案頭朝夕相伴!」她轉身走進書房拿出兩封紙袋分送我們,老穆那封是徐志摩《愛眉小札》初版,我那封是俞平伯綫裝詩集《憶》。大姐說她小時候珍存了一張徐志摩的簽名玉照,是她父親的朋友替她向徐志摩要來的:「小姑娘迷戀詩人風采啊!」她說。

詩人生前也許確實討人喜歡,引人敬重,汪曾祺寫沈從文那篇舊文記沈先生說過的一句話,說徐志摩是最初發現沈從文才能的人,沒有徐志摩,沈從文不會成為作家,「也許會去當警察,或者隨便在哪條街上倒下來,胡裏胡塗地死掉了」。沈先生還說,詩人總有些倜儻不羈,有一次在課堂上講英國詩,徐志摩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烟台大蘋果,一邊咬一邊說:「中國是有好東西的!」中國還有讓他傾倒的許多美人和能人。夏大姐說她年輕的時候還崇拜林徽因,崇拜趙清閣,林徽因的小說《窗子以外》和《九十九度中》逃難路上不見了,害老穆翻箱倒籠找了兩天才給她找出一叠殘本。那天,我們三人在她書房裏翁同龢寫的「蘭庭」橫匾下合照留念。那幅橫匾是她父親留下來的,兩個大字寫得蒼勁極了,老穆說「庭」字比「亭」字高明得多!大姐走後又過了三兩年,廣州名宿王貴忱先生送我一笏嘉慶年間的古墨,汪近聖造,一面是枝柯上填金字「古柯庭」,一面是交柯錯葉下的小庭院,墨高十八厘米,寬六厘米半,厚兩厘米。「古柯庭又比蘭庭高明得多了!」老穆說。他才是老民國的閑人,大姐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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