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人生:團圓(董橋)
董桥 | 2010-6-14 星期一 10:46 | 评论↓
*董桥的杂文随笔专栏好像从6月6日开始停掉了,换成了“小说人生”专栏,这是他6月6日的首篇转型作品。
小說人生:團圓
2010/06/06
那年夏天我從芬蘭首都赫爾辛基到羅馬探望老朋友,只住一宵,翌日飛回倫敦。是下午五點多鐘,歐洲各地飛來的班機很多,倫敦機場人影熙攘,我拉着行李趕去搭機場專車進城,身邊冷不防跳出一個女的擋住我的去路:「這麼巧,你也剛到?」我定了定神認出是蕊秋。鬆鬆綰起一頭潤亮的濃髮,玉白一張秀臉淡淡敷了一層月暈,嘴唇蕩着遠山夕照的楓香,唇角輕輕的細紋襯上眼角歲月的影子,韻致依舊動人,出了名的鳳眼越見典麗。進城路上她說她母親去年在巴黎病逝,父親留下的那幢宅子只剩她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守護:「一對壯年寃家過着老年曬棉被的日子,」她說。「幸好倫敦這個姪女兒懂事,學校放假總會到巴黎陪陪我說說中國話,燒燒家鄉菜。前兩天急性盲腸炎動了手術,我去了柏林趕來看她。」認識蕊秋那年他們家還在台北,父親是蔣老先生時代外交部老職員,多年跟隨沈昌煥,聽說鄉下兩代做紡織,從來家大業大,一九四八年退到台灣幾代人不做事也撐得起金玉門楣。蕊秋父親是法國老留學生,連獨生女兒也送到巴黎母校讀書。她讀西洋藝術史,畢了業跟人合資在巴黎開畫廊,我住倫敦那些年她常去英國賣畫買畫,忙完正事不忘約我陪她逛美術館聽音樂會。蔣經國上台不久她父親母親移民法國到巴黎郊區買宅子做寓公。那期間,蕊秋跟一個台灣留學生結了婚又離了婚,那個小伙子聽說伙同幾個奸商騙掉她一大筆美金。那年冬天蕊秋獨自來倫敦散心,在邱吉爾飯店一住一個多月,隨時無聊拉我逛書店買書,上酒館閑聊。一天,我們在皮卡迪利廣場邊上一家餐廳吃下午茶,我說婚禮上那個小伙子渾身斯文居然幹出這等不體面的事。「你不相信我?」蕊秋柳眉一揚。「好奇而已,」我替她斟上半杯咖啡。「還是彰化的鄉下表姐有見地,」她掰開一塊鬆餅敷上奶油細細嚐了一口,順手撩起餐巾沾了沾嘴角。「七十年代讓身邊一個白臉假斯文坑個半死不活,表姐發誓今生非嫁個土匪不做人,說是『吃菜要吃白菜頭,跟郎要跟大賊頭,睡到半夜鋼刀響,妹穿綾羅哥穿綢』!今後我專挑意大利黑手黨上床你信不信?」她放下半塊鬆餅狠狠撥了撥散落臉上的幾綹長髮,眼神瞬間蕩漾一池春意。翌年晚秋,我捨棄倫敦的生活和工作遷回香港,蕊秋聖誕之前寄來喜帖說她又結婚了,新丈夫是法國人,生態學教授。
倫敦機場相遇那趟我太忙沒去看她,只匆匆通了幾次電話。我飛回香港前夜蕊秋倒趕來旅館送了我一本畫廊出版的圖錄,印得很講究,裏頭好幾幅法國油畫我都喜歡,標價都不低。「不要你買,」她說。「你看得上眼我就高興!」看她甜甜一笑我其實也高興。蕊秋從來守着一份冷傲,應酬陌生人三分客氣七分矜貴,難得笑靨裏流露一絲在意,那是藍色月亮的慷慨了。讀完書她給台灣報刊寫過許多通訊稿,篇篇幾乎都先讓我過目。真是天生的作家,下筆清淡而句句圓滿,偶然釋放幾滴冷眼的同情,細讀竟也讀出朦朧的赧顏。文章寫油了往往沒了這絲靈氣。我捨不得為她動紅筆:她更捨不得不認我做老師。那天聊完圖錄我送她下樓搭車,街燈昏暗,夜風蕭蕭,蕊秋裹緊棗紅披肩摟了我一下說:「來巴黎看我,記得!」
那一兩年我無緣再飛歐洲,出幾趟遠門不外在台北東京曼谷新加坡瞎轉,再去意大利法國看山看水看書看畫,那是跟蕊秋倫敦別後三年的一個晚夏。她上午十點開車到旅館接我回她父親的老宅子叙舊。車子開出鬧市陽光破雲照亮長長的公路,蕊秋氣色飛揚,回眸一笑,媚得厲害:「我又離婚了,」她說,「是去年的事,信上懶得告訴你。」「也好,大家都輕鬆,」我一點不驚奇。「不愧是開通的老師!」她握了握我的手背。「該找個黑手黨了吧?」我說。她瞟了我一眼踩緊油門扭開一曲爵士鋼琴,車子開到她家才十一點多鐘。那幢宅院又大又老,四周樹影森森,大門石階兩邊圍着一對花池子,薔薇蒼蘭海棠都趕在立秋之前吐艷。一位嬌小的法國女人開門迎我們進屋:「這位是 Leda,老同學,我的藍寶石!」蕊秋介紹過了緊緊摟着她深深親了好幾下,說那是她給她取的小名,是神話裏斯巴達的王后,天神化成天鵝和她親熱生了波盧克斯和海倫。王后英語法語混着說,大眼睛俊鼻子厚嘴唇六分「先拉斐爾派」畫中怨女,吃完午飯說是要趕回畫廊見客人了。蕊秋帶我到後院散步,地方真大,有點蕭條,養雞養鴨的一處棚圈荒廢了,棚子裏堆放幾件破家具。正中的小池塘蘆葦芙蕖長得又濃又亂,池邊幾盆牽牛花也慵困了。我們走進小小一間玻璃溫室,裏頭幾架胡姬幾盆熱帶花卉倒長得嬝嬝娜娜:「莫泊桑小說的溫室,」蕊秋開玩笑說,一對酒靨佻巧得像一闋元曲。「都是 Leda種的,我和她總算團圓了!」她勾着我的手臂走出溫室,午後醇醲的艷陽默默照應她的荒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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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6-16- 星期三 10:56 @reply
謝謝繼續轉載董橋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