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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人生:蓮房

2010/12/12

英國來的通訊社特派員說他調回倫敦了。叫溫斯頓,倫大亞非學院主修歷史,再讀劍橋,入行聽說在《衛報》蹲了好幾年,基本功練得紮實,繞完幾家報刊轉去一家通訊社大受重用,做得順心。兩年前倫敦外交部英國朋友介紹他來看我,說要派到南洋各地工作一段日子,問了我許多南洋舊事。一晃任期滿了,說是採訪政經新聞是日常功課,公餘時間多清閑,到處看了許多殖民時代舊宅院,搜羅了一大堆資料,想着回英國寫一部書,老照片新照片對照編進書裏:「訪問了好些個老華僑的後人,過六十的還說得出一些故事,年輕一代殖民歲月、唐人文化離他們都太遠太遠了!」溫斯頓說。他在隨身電腦裏按出一些爪哇中部省會的舊照片給我看。六十多年前我住過的那幢殖民時代老宅院還在,門廊修復過,門前大樹無恙,後園聽說分租給幾家人家了。唐人區老街好像也沒怎麼變,河邊上我少年時候常去的章家依稀認得出,百葉窗都鑲紅磚窗框,溫斯頓說走近一看裏頭翻新了,不再是當年的庭院格局:「有個老買辦對我說那房子鬧鬼,說老年月裏的千金小姐嚇瘋了,新買主買了宅院裝修過才住進去,沒多久生意倒了,人也病了。」

  「現在有人住嗎?」我問他。
  「好像沒有,門房還在。」
  「你進去了嗎?」
  「進去了,全新,不見了你的尋夢園。」

五十年前我到台灣升學的時候那所大宅院只剩章嬙和三兩僕從守護,動身上船前幾天我去跟章嬙辭行,她人有點恍恍惚惚,清秀的臉儘管流露惜別之情,眼神卻隱隱藏着心事。我們坐在酸枝椅上聊天。她說那位老中醫近來開的藥很怪,服了兩個星期夜夜做夢,夢見她爺爺她父親監督幾個工人在天井裏挖地,說是挖給小姐住:「那幾個工人都赤膊,胸口刺青刺了一朵蓮花,」她說。「夜夜都是這個夢。」我勸她趕緊停了藥換個醫生。她說她也這樣想,只是貪看夢裏那些蓮花,怕停了藥夢也沒了。

  「蓮花有什麼了不起!」
  「你不懂,那些蓮花會動,會開會合。」
  「刺在胸口都是假蓮花,怎麼開合?」
  「胸肌一動蓮花就開了!」

章嬙瞇着眼睛說她又愛又怕,臉上瞬間泛起淺淺的紅暈。章家跟我老家是世交,老輩人一起漂洋到南洋謀生,各自打拚,各創基業,小輩人是同校同學,一起玩,交換課外讀物,有幾年章嬙還跟我一起上英文家教老師的課,不是來我家上課就是到她家上課。他們家比我家更古老,更守舊,女孩子讀完中學都不讓上學,情願重金聘請好老師來家裏教。章家宅院正廳掛着一塊「清芬閣」大匾,烏木刻金字,聽說是咸豐年間泉州一位秀才寫的,顏體圓渾沉實,金漆斑剝了字還神氣得很。他們家天井很大,種了許多花木,兩缸蓮花聽說隨着家道盛衰花開花謝,靈得不得了。章嬙的父親章先生是個老詩人,不會打理家業,祖傳生意都給他三弟管,聽說明的暗的吃掉一大截。章嬙只有一個哥哥,二十幾歲得了白喉死了,老先生意興闌珊,越發寄情詩酒,皈依道教,我初中畢業那年他肺癆末期吐血亡逝,不久章嬙的母親也病故了。家族中掌權的三叔一向憐惜章嬙,清芬閣一應開銷按月支付,千金小姐要甚麼給甚麼,從來不愁花費。

章嬙呷了一口鐵觀音說這所老宅院年久失修,她叔叔派人來看過,下個月要動工修補許多地方:「又要折騰好幾天了!」我想起章先生生前喜歡藏些文玩字畫,喜歡研究風水,曾經拿着一本葉德輝《游藝卮言》對我說,收藏之所,宜在書房,時時得沾人熱;宜於淨室,以避潮霉;宜有高廳,以便懸掛。書房前後宜有天井,四時可以通風,惟不可向東,以防東風生蟲之害:「這幢清芬閣都照古法建造,藏品藏了幾十年果然不蛀不霉,他們天天鬧着要翻修,我決意不准。」記得天井裏那口古井章先生喜歡得緊,說詩意盎然,也不准亂動,老管家還說那口井有靈性,能治病,家裏人頭痛發燒洗把臉喝口井水一夜痊癒,可惜章大少爺不信,一滴不沾,死了。還說日據時代三名日軍衝進清芬閣搜查逃犯,一名日軍往井裏開了兩槍,離去不到五分鐘,軍車開到街角拐彎撞車翻車,三名日軍都重傷,送醫院。我記得章先生詩集裏有紀事詩寫了這段舊聞:古老的年月多的是古老的故事。

章嬙比我大四五歲,那年聽說心上人愛上荷印混血姑娘不要她了,害她心碎身碎,西醫中醫看了大半年都不見爽利。我勸她出去旅行散散心。她說三叔連機票和旅行支票都送過來了,要她辦好簽證去一趟澳洲看看堂姐一起玩她不肯:「沒心情玩還花那堆外幣!」

  「看開些,別那麼固執,」我勸她。
  「不是固執,是不甘心!」
  「那傢伙品味那麼低,值得你癡情嗎?」
  「這句話我愛聽!」

那天,章嬙帶我上樓到她書房找出幾本線裝書要我帶到台北交還給一位陳秋白先生,說是她父親四十年代向陳先生借的,陳家一九五四年遷居台灣:「父親亡故大半年我才找出這些書,想起他病中囑咐我要想辦法還給陳先生。」章嬙用牛皮紙把書包好寫上地址要我收好。她依偎在我臂彎裏送我到大門口。「你要保重,」我說。她愣了一下雙手使勁揑着我的手臂說:「照顧好自己!」我低頭看見那張雅緻的臉全是淚,心中難過得要命。到了台北我按址找到陳秋白先生,一位七十幾歲的衰翁,住在永和湫窄一間舊房子。老先生捧着紙包顫巍巍坐到藤椅上慢慢解開包裹拿出那些書,是趙執信《飴山堂集》的冊二和冊三,還有一本是湯顯祖的《紅泉逸草》和《問棘郵草》合印本。「章嬙可好?」他問我,「嫁人了嗎?標緻不輸王嬙啊!」秋白先生說章嬙三歲那年她父親請他給女兒排八字看吉凶:「一生清貴,情海揚風,不打緊的!」我寫信告訴章嬙讓她放心,她回信說她轉去看西醫了,身子平和得多:「蓮花之夢從此消散,動工修理房子那幾天,竟在父親畫笈裏找出張大千一幅蓮花,欣喜莫名,重裱懸掛書室,清芬四溢,心情舒暢,索性取個室名叫蓮房,應了周亮工〈采蓮曲〉裏那句『折得蓮房閒擲卻,一絲牽引許多心』,你說多貼切!」畢竟是書香門第閨秀,章嬙的字漂亮極了,書也讀得好,隨隨便便一封信都流露情致。溫斯頓聽到的傳言不大可靠。我住英國的時候章嬙移民澳洲了,來信說清芬閣舊匾太重太大三叔要了,我父親給她寫的「蓮房」小匾刻在楠木上倒帶去了:「我和堂姐一家毗鄰而居,朝夕照應,你可放心」,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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