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人生:香雨齋(董橋)
董桥 | 2010-12-26 星期天 10:26 修改@2010-12-26 10:33 | 评论↓
小說人生:香雨齋
2010/12/26
道風山下幾條村子六十年代荒僻極了,村裏的香雨齋也有點破舊,記得是兩層樓,漢元先生和夫人于大姐住樓下,樓上是房東,一位上海太太帶着十二、三歲的兒子,丈夫南來不久死了。先是我和漢元先生做同事,在中環一家半官方機構他當翻譯組副主任我當翻譯員,我辭職轉換工作他還留在那邊做到六十五歲退休。原先他們一家住灣仔,不上班了才搬去郊外住,說是那位房東太太是熟人,勸他們搬到鄉間清靜,兩家人合住一所房子還有個照應。到底是老年月,大家日子過得清簡過得踏實,友情幾乎親情那麼濃,漢元先生要我周末隨時上他家玩,園中蔬果隨便吃,土雞也甜美,下雨天山溪裏還抓得到田雞、河鮮,都好吃。他們家門前兩株老桂樹每年花季滿樹桂花,風一吹一地芬芳,香雨齋齋名應情應景,連進門張大千寫的小匾都隱約飄散一縷桂香。
「齋名取得真漂亮!」我說。
「聽說清代有個吳元潤也用香雨齋。」
「不管吳元潤,莊漢元才是齋主!」
「我不認識張大千,朋友替我求他寫匾。」
莊漢元讀過燕京讀過聖約翰,中文地道,英文典雅,翻譯組裏的人都叫他「狀元公」,說他學問大好,狀元及第。老家家道似乎很富裕,一九四八年聽說帶了不少金條來香港。于大姐是于謙的族人,明代著名軍事家、政治家,浙江錢塘了不起的人物,十幾歲寫的《詠石灰》我還記得那句「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狀元公開玩笑說難怪大姐肌膚到老還像石灰那麼清白。莊先生那張臉倒不是清白是清貴,老了還眉清目秀,雙手儘管有點皺,十指細細長長十足藝術家氣質,會彈鋼琴,毛筆字尤其很像溥心畬。那幾年他教了我許多練英文的訣竅,要我多讀美國作家約翰.斯坦貝克的書,多看英語電影。讀斯坦貝克讀得像他那麼細的人不多。斯坦貝克一九六八年心臟病死在紐約,一九八三年逝世十五周年狀元公寫了一篇三萬字文章,我勸他讓我發表,老先生猶疑了幾天婉拒了:「講好此生不求聞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說。那年他已然蒼老得很,腿不好,走路有點費勁,精神倒不錯,每天可以伏案五小時,香雨齋那時候也搬回灣仔半山,說是看醫生方便,冬天沒鄉下冷。
漢元先生喜歡瀏覽英美舊書店出的舊書圖錄,七十年代我住英國那幾年每年給他郵寄不少,印刷都粗糙,不像現在編印得那麼好看,老先生收到了還是寶愛,每本翻讀,讀後珍藏。偶然找到想要的書他寫信要我替他買,替他寄,書錢郵費一筆一筆算得清清楚楚郵滙還我。這樣頂真的脾氣我喜歡:我自己從小也有這樣的習慣,于大姐笑我們兩個都死板,都潔癖,注定一世做不出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一九七八年狀元公寫信告訴我說美國有家出版社剛出了一本二十九頁厚的小書, Anne-Marie Schmitz 寫的《 In Search of Steinbeck》,沿着斯坦貝克足迹找回他生前住過的房子,配彩照,很精緻,只印一千兩百本,都編號,作者、裝幀家都簽了名:「恨我歲數大了,不然也想學學安瑪莉一家一家去觀賞斯坦貝克故居,尤其《罐頭廠街》裏所寫景物,太有趣了!」信上說。
美國加州中部海岸城市蒙特里我沒去過,早年聽說還找得到《罐頭廠街》的影子。安瑪莉那本書我在倫敦買了一本,說一九六○年她到蒙特里開會去看過罐頭廠,藍天碧海,海上吹來的風很冷,她在那個海岸城閑逛半天買了一本《罐頭廠街》。開完會她說她一定要再來一趟,一晃十幾年老是去不成。安瑪莉那些年住在洛斯阿爾杜斯,隣家住的是卡爾.斯坦貝克夫婦。一九六二年一天早晨,卡爾跑到她家前院找他的小狗,她聽到卡爾告訴她父親說他們家的約翰.斯坦貝克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她一想又想起《罐頭廠街》。又過了兩年,一對英國來的夫婦說他們在斯德哥爾摩諾貝爾頒獎典禮上見到斯坦貝克,那麼樸實,那麼腼腆,事事都靠身邊的妻子愛蓮提點。他們說這幾個月他們在讀他的幾本書,讀《怒火之華》感動得不得了。那對夫婦走了安瑪莉也買了《怒火之華》,越讀越着迷。狀元公說許多美國讀者讀斯坦貝克都讀出正氣,早年日子窮困,人與人之間最講道義,書中寫是非善惡寫得深刻,老一輩美國人喜歡。「文采了不起,乾淨動人,一般美國讀者未必刻意領略斯坦貝克的文字,我這個中國人反而很在意,英文到底不是母語,我讀斯坦貝克常常感動,讀海明威不會,讀福克納也不會,奇怪!」
「斯坦貝克率直,有泥土氣。」
「也許,也許。」
「海明威好逞強,福克納太學究。」
「我也看出這一層;我們也許錯了。」
我英國回來還常到上環的香雨齋去看狀元公伉儷,喝六安,吃甜點,聊聊天。文章不讓發表之後我想要一份副本留個紀念老先生都不給,說過眼雲煙,不足珍惜。那一代前輩脾氣都這樣,看是謙虛,其實帶着幾分傲慢,我見多了也學會警惕,不敢亂寫文章,拚命推敲穩妥了才敢拿去排字:前輩功底那麼深尚且韜光養晦,晚輩憑什麼率爾操觚?他們那款架勢儘管飄渺,卻也優雅,學不來。鬧市裏的香雨齋不見了那兩株桂樹還是香雨齋,韻致絲毫不減:張大千溥心畬傅抱石幾幅小品裝點四壁,還有八大山人冊頁裏散出來的那隻小鳥,鑲在小小楠木小畫框裏泛黃了還生動。于大姐做的桂花糕也帶着春雨江南的夢痕,跟她的蓮子湯一樣,依稀《浮生六記》情味。
一九八五年漢元先生過世我才知道他們有個兒子留在杭州,一九六九年不堪批鬥投井自盡。遵照狀元公遺囑,喪事不發訃聞,不辦喪禮,遺體擇日火化,于大姐到廟裏請了兩位相熟的和尚來家裏給狀元公唸了三堂經。那天晚上我去了,漢元先生生前三位好朋友也去了,還有道風山下香雨齋樓上那位房東太太,滿口上海腔國語,頭髮都斑白了五官還秀美得像老明星朱莉,攙扶着于大姐跟進跟出。和尚唸完經弔客都走了,大姐要我留步,拿出一本斯坦貝克的《金杯》說是漢元先生留給我:「他的那堆書房東太太去年全搬走了,她的英文是漢元教的,最愛讀小說。」這本《金杯》是初版,一九二九年斯坦貝克二十七歲出的第一部書。我陪大姐抽根煙歇一歇,她說她不曉得莊漢元有沒有跟我提過:「早年在上海,房東太太和漢元兩個偷偷摸摸好起來,我拆穿他們,准她做二房,她嚇死了,清醒了,從此大家成了好朋友,」大姐說。「可憐她生了孩子丈夫病死,只留下道風山那所房子,這些年漢元每個月接濟他們母子。多麼老派的故事!」過不了半年,于大姐搬回道風山下老香雨齋跟房東太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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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26- 星期天 20:06 @reply
楼主每周都贴董桥文章,辛苦了,我从你的网站获益已近一年,非常感谢。这一篇讲老派文人的重情义,也很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