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隨筆：清白家風（董橋）

在上環一家古董店結識陳永杰。大收藏家，一心搜集文房雅品，見過的人都誇絕精。他客氣，說追讀蕪文好多年，又是同鄉，比我小七、八歲，說國語說粵語帶閩南口音，聽聽親切。古董店老闆那天拿出幾笏舊墨給我們看。陳永杰瞄一眼悄聲說不對。我看也不像，火氣濃重。我早來早走，他還要坐坐，說改天約我去他家聊天。這幾年古董街古玩惹人眼饞的已經不多，周末偷閑逛逛逛的是那份癮頭，好幾回還遠遠看到陳永杰。他的頂級藏品其實都在日本京都找到的。日本人怪僻，精品不讓生人看，陳永杰一擲港幣百萬買下一枝宋代毛筆，古老的京都如夢初醒，從此交了這個遠客，每年去幾回，結緣漸深，稀世絕品都歸他，連沈石友十來枚藏硯也遇到，怕老闆變卦，連夜扛回客棧扭傷了手臂。早年我玩吳昌碩字畫在倫大亞非學院圖書館讀過沈石友的詩集硯譜，他們兩人來往甚密，沈石友的藏硯吳昌碩刻銘文的不少，二玄社從前好像出過書。日本老一輩人迷硯，歷來中國頂級硯台流入東瀛最多，碰不到不奇怪，碰得到是緣份。

五月二十八日何孟澈在中國會宴請天津來客張傳倫，陳永杰伉儷也來了，飯後大家一起到半山上陳公館觀賞幾件藏品。真的只看七、八件已然驚艷:裝在日本老木匣包在日本老花布裏頭，稀世的漆器稀世的如意稀世的沉香筆筒全是博物館級的絕色，我一看動心的是項子京藏過的樂石古硯，硯匣上刻高鳳翰題跋。項子京是項元汴，是墨林居士，明代浙江嘉興人，家藏無數金石遺文圖繪名蹟，名氣最大的鑑藏家。會書法，會畫畫，畫竹畫梅畫蘭雅淡出名，有逸趣，只是天生愛在畫上題韻語，辭句卻累贅，求畫的人大不喜歡，多以青錢三百送給項家書童，囑咐書童看着項子京畫完趕緊加印取走，免得他手癢亂題識，叫做「免題錢」。清兵打進嘉興，項家累藏珍寶盡為千夫長汪六水搶掠清光。項子京卒年六十六。高鳳翰更了不得，清代大書畫家大收藏家，王漁洋私淑門人，字西園，號南阜，我的老師亦梅先生書房裏長年掛着一幅西園山水，縱逸雄渾，氣韻萬千。老師說高鳳翰硯癖不輸項子京，家藏千餘方，都自銘，戰前在廈門遇見他藏過的一方眉子硯，嫌貴錯失，悔恨一生。高鳳翰卒年偏巧也是六十六。

日本也許真是中國字畫文玩精品的聚散寶地。前輩黃天才先生「善哉扇齋」的藏扇大半都在日本買到，二○○五年在北京拍賣，有一柄王建章山水扇子用筆工細，氣象荒寒，估價八萬到十二萬人民幣，成交價七十七萬，我想要都要不起。王建章是晚明畫家，山水宗董源，惲南田說他「墨有五采，非世人所知」。他是泉州人，跟陳永杰和我同鄉，台北鄉前輩張作梅主編的詩刊有一期用王建章山水做封面，原畫在張先生家裏，我少小狂妄，求他割愛勻給我，他大笑揮起扇子敲我的頭。黃天才先生說他那柄扇子買進來的時候扇面斷裂成三截，殘破極了，遍訪台灣香港裱畫師傅都不敢輕碰，終於帶回日本交給裱裝名匠目黑三次補救，補了三個月恢復舊貌，嘆為神工!目黑三次是日本黃鶴堂主人，中國古書畫修復專家，經張大千多年調教揚名國際，東京國立博物館和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都找他搶救名迹，台北舊交沈茵說她舅舅是目黑的好朋友，六十年代我在舅舅古董店裏看到一幅董源山水果然也是目黑三次救活的，掛在牆上遠看近看煥發依舊，沒多久一位大戶帶來一位南洋客重金買走。「日本人珍藏中國文物細心得要命，」舅舅說，「沒想到修復中國文物他們也比我們強，張大千說目黑肯動腦筋肯變通，裱字畫比日本一般裝潢雅多了。」

我家那些明代剔紅漆盒幾乎也都是日本人舊藏。幾十年前遊東京神田，一位書店老闆看我買漆器的書很高興，說他有個朋友會修漆器，要修補隨時找他。我新近從佳士得買來的齊白石《清白家風》也是日本人舊藏，藏家叫勝泉外吉，一九二二年密西根大學經濟學碩士，一九二五到一九三二年在橫濱正金銀行北平分行做事，同事伊藤丹宗介紹他認識齊白石，從此沉迷齊白石字畫。勝泉給孫女兒的一封英文信上說，那時候留學歐洲的日本藝術家野口勇常去勝泉家，看到齊白石《清白家風》兩眼發光，嘆為絕品，說這才是真正的藝術!翌日勝泉一早帶他去拜會齊白石，彼此語言不通而格外投契，野口勇竟然跟隨齊白石學畫國畫學了六個月。勝泉說他一九二五年第一次去看齊白石，那年聖誕前夕伊藤丹宗居間撮合，他向齊先生買了兩幅小畫，一幅花卉一幅《清白家風》，往後還買了不少。齊白石生意做成了也會做人，勝泉回東京齊先生寫過明信片問候:「東京風景佳麗。白石甚思一游。東京之朋友。約白石游者。亦多。無奈年過七十。無此遠志也。天氣漸涼。保重保重。」齊老先生畫白菜畫鮮菇自闢筆路，越老越凝練，越清凈，靜靜相對像讀一卷明清筆記，害我不忍釋手。難得這幅畫又是一九二○年代北平老裱褙，舊綾舊錦一片蒼莽，不破不損，老得莊嚴。齊白石發憤學裱畫學了七年，晚年給徐悲鴻、劉金濤看他年少裱的兩幅畫，徐悲鴻說「三分畫，七分裱，十分都讓您佔盡了」!家風如此，沒有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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