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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随笔雨窗漫錄

2011年07月24日

蓮霧

台北饅頭受故友花生啟發真的埋頭勤讀契訶夫短篇小說。那天他來電話問我 gooseberries是酸還是甜?他說契訶夫那篇《 Gooseberries》加註解說歐洲 gooseberries和美國 gooseberries不同,大些,水紅色,味甜。饅頭說他在東歐吃過那邊的野生 gooseberries,酸得要命。早年我住倫敦東南邊小鎮,山上野生 gooseberries也很多,落葉灌木,莖有刺,葉子像手掌,花白色,長出球形漿果,生時青黃,熟了轉紅,酸酸甜甜並不要命,鎮上婦女愛採來做果醬。英國老友老蕭說中文叫醋栗,辭書裏有圖為證。饅頭一說我好奇,找出契訶夫那篇短篇重讀一遍。寫一位獸醫說他弟弟當公務員,一生嚮往田園生活,工資都存起來想買個莊園,還貪心迎娶了有錢東施硬要她把家財存進他的銀行賬戶裏,東施不久死了,他終於買下一處農莊圓了心願。一天獸醫去看他,只見僕人採下一盤醋栗給他品嚐,明明酸得要命他偏偏說甜,一邊吃一邊感動,想哭。

饅頭說他有個弟弟也愛住鄉下不住城裏,母親疼他,苗栗山上買了好大一所老房子歸他,四圍都是果樹,後院還有個小祠堂拜祖先。母親去世弟弟請老師寫了四屏楊萬里的詩找人刻了掛在祠堂裏,說母親生前愛讀楊萬里。饅頭說弟弟艷福深厚,娶了秀麗賢淑的鄉下姑娘做老婆,生了一大隊小孩,十足古老農村人的念頭,幸好老母親都做了妥善佈置,弟弟一大家子從來不愁衣食,從來富足,這幾年他還苦練書法,天天寫字七、八個鐘頭,連六十歲的身體都練強壯了:「我弟婦說去年偷偷跟隣村一個騷寡婦好,孩子們列隊操到寡婦門前把老爸喊回家,臉都丟盡了,人也氣壞了,關在書房裏好幾個星期不見人!」五十多年朋友,我第一次聽饅頭說他弟弟的故事,說是像契訶夫的小說。我說簡直意大利電影,孩子們列隊喊老爸回家那一幕更像。苗栗山鄉我求學時代去過,有些村郊確實也帶意大利景色。騷寡婦讓劉曉慶演,寇世勳不妨演老爸,饅頭說最浪漫是寡婦門前濃濃密密七八株蓮霧出了名香甜,年年收成時節可以賣好多錢,他弟弟起初天天跟家裏人說去買蓮霧,買多了買出姦情:「電影就叫《蓮霧》,鄉土味,準得獎!」

青鳥

星期六和石敢當喝茶說起他集藏的程十髮。老朋友,幾十年前做同事,姓石,一生講義氣,為朋友不怕兩肋插刀,贏得諢號「石敢當」。老石比我早兩年到台灣求學,比我早兩年來香港謀生,六十年代我們一起在中環一家南洋幫商行應卯。他祖籍南安卻會唱京戲,愛收程十髮的國劇人物畫片,程先生畫的連環圖小人書也收,假日我常跟着他到上環亂逛亂找,我家一幅《石秀探莊》好像也是那時候買的,信紙那麼小,設色,至今還掛在卧房裏。八十年代我在編雜誌,程十髮先生來香港,有緣認識了,有一天還帶了老石到客棧看程先生。程先生看了老石幾幅藏品興味很濃,說他多年不畫國劇人物了,沒想到香港早年還找得到他的舊作。海派畫家我只結識了程先生和劉旦宅先生,兩位都是溫文爾雅的好好先生。劉先生我更熟,求他給我畫了好幾幅《紅樓》金釵,看過的人都說我家的《平兒理妝》最嫵媚,最傳神,掛在小客廳裏幾十年了。程先生先下世,前幾個月劉先生也不在了,畫人物的高手從此難求。我們說起一九四九年之後這幾位名家都受過罪。聽說六十年代江寒汀畫了一幅青鳥,胡若思補了幾隻柿子,郭若愚拿走了,求程十髮題幾個字。程先生題了一首詩:「柿紅翠羽畫屏開,正見江公筆不閑。燈下若思添朱色,仰空青鳥又重來」。程先生說他記得青鳥是李商隱的「青鳥殷勤為探看」,回家一查嚇壞了,說他在一本書上查出七月七日漢武帝在承華頤齋忽見青鳥自西方來集殿前,漢武帝問東方朔,東方朔說:此西王母欲來也,不久,西王母果然來了。六十年代階級鬥爭兇得很,東風是社會主義陣營,西風是帝國主義陣營,「仰空青鳥又重來」那是「西」王母要來,怎麼得了!程先生一夜沒睡,一早帶了毛筆墨汁去敲郭若愚的門,把「又」字硬改成「不」字才安心。這個故事內地報上莊日建寫了出來,老石想看,跟了我回家拿剪報。程十髮畫的國劇人物太難求了,老石說人人勸他年紀大了該賣掉,連那些古老連環畫也搶手,也該賣。玩文玩玩字畫都這樣,老了不宜集存太多,害了子孫麻煩。

觀杏

一九五○年代亦梅先生煮夢廬中常常來了許多客人談文說藝。我才十多歲,先生要我坐在一旁細心聆聽大人們說的話,聽到有趣的軼事都要記下來,隔天交給先生看,人名地名書名錯了要改正,詩詞還要查書核對了才及格。那是先生教學生的獨家方法,我的筆記本手迹斑斑都是先生蠅頭朱筆批示,十幾本,有些弄丟了,有些還在,閑時翻翻,好玩極了。上個月雜誌上讀王振〈顧氏過雲樓百年傳奇〉,附了明代唐伯虎一幅《觀杏圖》彩照,依稀記起煮夢廬客人林揖舜先生說過這幅畫。我查遍殘存的筆記查不出來,一定是記在散佚的那幾本裏,可惜。過雲樓是蘇州望族顧文彬的藏書樓,藏書藏字藏畫,有《過雲樓書畫記》傳世,揖舜先生那天說的也許是這部書裏記的《觀杏圖》。幾位老先生爭相議論「觀杏」寓意,亦梅先生說深意都在董其昌畫上的題字裏,不必深究。雜誌上彩照清楚看到董香光乙卯秋七月一日題的王維五言絕句:「萬樹江邊杏,新開一夜風。滿園深淺色,照暎綠波中」。圖片說明末句「照暎」作「照在」,香光居士寫的確是「照暎」,「暎」同「映」。這幅畫歸了董其昌,董其昌加題「贈汝文兄南遊」。依稀記得中學老校長廖銘詩先生不久拿了一幅清人臨摹的《觀杏圖》到煮夢廬給亦梅先生看,遠遠不如彩照中唐伯虎真迹好看。唐伯虎的杏樹又高又古秀,一個高士仰頭觀賞,旁邊兩個書僮,一個在看江水,一個在煮茗。這幾天香港賣進口水果的果欄有土耳其來的甜杏,大小像櫻桃,半熟淺黃,熟了桃紅,甜極了,杏核褐如栗子,敲開剝掉一層薄衣但見杏仁雪白可愛。小時候隣家雲姑母親會用古法做杏丹,說是吃了臉色美好,難怪雲姑從小俊到老,劉禹錫《馬嵬行》說:「貴人飲金屑,倏忽蕣英暮。平生服杏丹,顏色真如故」。舊文學裏杏花村、杏花天、杏花雨、杏花風迷倒代代讀書種子。董解元說的柳眉星眼杏腮桃頰倒嫌俗過頭了,幸虧《水滸傳》三十八回平添兩句「醞釀出十分春色」、「妝點就一段精神」,硬是扯出叙事本領,冲走腐朽。唐朝李賀《馮小憐》詩裏那句「裙垂竹葉帶,鬢濕杏花煙」才是妙筆,張作梅先生說女子鬢髮之美竟如杏花含煙,想得多麼婉約 마지막강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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