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隨筆:香塵(董橋)
董桥 | 2011-9-26 星期一 9:45 | 评论↓
香塵
2011年09月25日
杏表姐美國來電話說蘇杭舊交替她做了一塊「愛晚居」木匾,小小的,字不如早年紉詩先生寫的好看,酸枝描上金漆倒不俗氣,掛在玄關也還順眼。二十年前洛杉磯一家世家室名叫「愛晚草堂」,杏表姐說爺爺那輩一九五〇年代移民美國,烏木填金老匾掛到孫子這輩還掛,木色蒼古,金片剝蝕,昏燈下越見靜穆。匾上四個隸書筆筆穩健,「宣統二年」小字也漂亮,不落款,聽說是末代秀才手筆。杏表姐和草堂孫媳婦相熟,問過肯不肯相讓,翌日回話說不敢離棄祖宗遺物。不久草堂一家人遷居北卡羅來納州,老匾再也看不到。「愛晚」做室名我從前喜歡,如今老暮尤其寫實。清代江陰祝百千的「愛日草堂」比不上「愛晚草堂」浪漫:「愛日」激進,「愛晚」頹廢,頹廢比激進氣派。二舅舅「愛晚山莊」大宅院人去園廢,我父親題的大匾老早流落舊貨攤了。杏表姐借「居」字配「愛晚」配得恰當。「愛晚山莊」在三寶繝。我到萬隆讀英校石丈先生的小洋房掛的是「愛晚山房」小木匾,也是我父親寫的。
石先生說我父親的隸書圓渾厚實,做橫匾鎮得住孤魂野鬼。還說光是清代,愛日堂愛日軒愛日齋愛日樓一大堆愛,「愛晚」倒少見,南洋老輩人反而惦念「愛晚亭」。一九六九年我在南宮搏先生席上初識陳蝶衣先生,那天杏表姐也在,說起西摩道她家叫「愛晚居」,陳先生說她花樣的年華怎麼「愛晚」?南宮搏機靈,說是晚上不同晚年,是月上柳梢頭的黃昏時分,恰是情人約會說愛時刻,好得很。杏表姐一陣羞赧。我說愛晚居是紀念愛晚山莊先人,慎終追遠。幾位前輩聽了改口稱讚杏表姐那片孝心。那天海上文人都在追憶一九四五年老上海影片《鳳凰于飛》,說片中插曲都是陳蝶衣先生填詞,周璇主唱。南宮搏說連《花樣的年華》都是陳蝶衣的詞。陳先生不敢掠美,說是范蠄橋填的詞,連人人耳熟的《夜上海》也是范蠄橋填詞。畢竟是鴛蝴派作家,名字取得那麼典麗那麼六朝。蠄橋是號,原名范鏞,有點俗。室名好幾個:「無我相室」顯然矯情;「愚樓」、「向廬」也平平;「小天一閣」攀附「天一閣」反而見絀了。「鄰雅小築」和「歌哭於斯亭」也沒有新意。范蠄橋在東吳大學讀過書,編報紙編雜誌,南社社員,和趙眠雲他們創辦星社,大陸易幟當了蘇州市文化局長、博物館長,中共文革整他整死了。趙眠雲也是鴛蝴派人物,一九四八年四十六歲早走省得受辱,他的室名「羽翠鱗紅館」、「酒痕春綠館」,共產黨來了一定饒不過他。那一代人周瘦鵑蘇州「紫蘭小築」最出名,周恩來、葉劍英、陳毅都去看過他培種的花,文革受盡摧殘,一九六八年八月投井身亡,陳蝶衣先生抄了悼詩給我看,一字一淚。陳先生說抗戰前他去過紫蘭小築,門楣上楠木橫匾集黃庭堅的字,陰文填綠漆,很好看。沈葦窗先生坐在杏表姐身邊,他說他有黑白照片,改天找出來送給表姐。沈先生是編雜誌高手,編輯部裏珍存滿櫃子資料,老照片多極了,他過世後都散進古董街,我買了一些,老穆見了喜歡拿走了一半。
紫蘭小築橫匾那張照片杏表姐帶去美國,她說還壓在玻璃墊下懷舊。親朋故友中跟周瘦鵑相熟的還有雲姑。我編雜誌那幾年勸她寫一篇紀念文章她不肯寫,說周老先生一生膽小,怕事,不忍心重提往事:「人都死得那麼慘了,還寫?」讀書人從來這樣寬厚,中共看得準準的。杏表姐在美國經常去看望雲姑,照顧雲姑,說她這幾年身子虛弱,少出門,幸虧有個姪女兒離了婚跟她住。雲姑愛讀閑書,我長年供應,每隔幾個月讀完存貨我忘了再寄她會不高興,來電話劈頭送我一句:「沒書看教我怎麼打發日子?」杏表姐說雲姑總也不老,永遠幽麗得要命,隣家美國老太太說她這幾年更像宋美齡。真的,從前年輕她很像蔣勤勤,大陸專演宋家姐妹的明星,民國閨秀風範,淹華端潤。一九九五年喬遷我送她馮文鳳一幅花卉扇頁,杏表姐說還掛在書房南牆,雲姑喜歡畫上那首七絕寫得字字生姿,說是晨昏相對,面目可喜。馮文鳳書法比畫峭拔,我家一對隸書小對聯寫給紅樹室主人陸丹林:「洗桐拭竹倪元鎮,較雨量晴唐子西」,張傳倫看了驚艷,替我做了楠木鏡框,紫檀緄邊,老上海裱工一框進去像雲姑那麼幽麗!這幅對聯《今朝風日好》裏登過,馮文鳳的孫子最近編印奶奶書畫集跟我要了照片放進集子裏,說是奶奶小楹聯寫得這樣跌宕這樣雄奇不多見。
廣東鶴山的才女,住過香港,孫中山都傾倒,可惜香港五十不到的人幾乎都不知道馮文鳳是誰,也是運數。雲姑好幾次跟我說還是杏表姐命好:三十歲之前那些磨難三十歲之後一一平復,嫁給美國通訊社特派員遷居美國幾十年從來清平。特派員比杏表姐大得多,九年前怪病亡故她身邊還有保姆蓮姑相陪,二舅舅留給她的庇蔭畢竟夠她乘涼兩輩子。上個月電話裏表姐說南洋堂兄在一位收藏家家裏替她買回二舅舅兩件舊藏品,一件是乾隆年間周芷巖紫檀臂擱,刻花卉,配唐詩,一件是竹刻筆筒,深浮雕洛神,無款,兩件各裝錦盒,盒上鈐二舅舅私章,毛筆字註明一九三二年購自北平。杏表姐說那件臂擱她沒有印象,也許藏在高閣上。洛神筆筒她記得,擺在古董玻璃櫃子裏,小時候看慣了,收藏家開價不低她還是要了,難得是父親的遺物。表姐手機傳來的照片很清楚,紫檀臂擱刻工精緻,字刻得傳神,是真芷巖。筆筒我嫌浮雕雕得太深,難掩匠氣,還是淺浮雕耐看。三十年前我覓得一件無款淺浮雕筆筒,西洋拍賣行圖錄稱「持蓮仙人」,王世襄先生說是洛水女神宓妃,溫庭筠蓮花詩吟詠的「應為洛神波上韈,至今蓮蕊有香塵」。杏表姐回香港那年見過,說麗人水佩風裳,盡是玄機,香塵倒是餘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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