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篇:枕山書室(董橋)
董桥 | 2012-2-14 星期二 20:26 修改@2012-2-15 11:48 | 评论↓
枕山書室
2012年02月12日
枕山書室在西環半山一彎小巷盡頭。斜坡雜花滿地,雜樹也多,一片野趣。幾幢唐樓都破舊,都不高,夏季綠蔭如畫,冬季蕭颯陰寒,申石初先生說暮色裏別有古意。四、五十年了,那陣子我沒有太多事情忙,看書看山看水是日課,和申先生交往也多些,跟他去書室去了十幾回。書室主人薛大姐和他是世交,五十剛過,滿頭花白,祖籍閩南,上海成長,閩南話荒疏,上海話流利,國語微帶京腔,聽說丈夫是北平人,抗戰尾期炸死了,戰後大姐帶着老母親來香港繼承父親遺產,大份的二房先吃掉,小份的歸了她們母女。申先生說他和薛家小弟弟是老同學,大學二年級忽然白喉死了:「我來香港輾轉找到薛大姐,人生地疏,我只好多多照應她們。」薛老先生生前在香港在南洋做什麼生意薛大姐不說申先生也不多問,橫豎枕山書室是老先生留下來的住所,書室裏那麼多書也是老先生舊藏,還有一大堆字帖一大堆上佳的宣紙,推想老先生倒是個儒商,有些書裏眉批寫得極好,一堆宋人詩集申先生說手寫評語大見雋永,大見文采,一旦付梓,不難傳世。我倒看到好多卷《冊府元龜》夾着許多紙片寫滿筆記,或校讎,或考據,或發明,蠅頭小楷端正不苟,一片片隨時製版付印。申先生問過薛大姐尊翁可有著作行世?大姐冷冷搖了搖頭似乎不想多提,反而淡淡說了一句「枕山是先父的號」,申先生識趣扯開話題。
有一回申先生想借走《清儒學案》回家一讀,薛大姐說這套書你有用儘管拿走。老太太坐在一邊神色一變:「讀完送回來歸在一處穩妥些,」她說,「枕山這些心血將來終歸要有個安頓。」申先生把書借走三五天匆匆送回書室對我說:大姐怨恨父親添了二房砸破一個家,老先生遺物巴不得全數扔走;老太太是舊派婦女,存心包容男人三妻四妾,這堆遺物在她心中畢竟也是一份皈依,不忍割捨。《清儒學案》和《清詩滙》一樣,具名都是徐世昌,實際徐世昌只出資任名,編纂另有一批文士。多年後我讀夏緯明寫編纂記略才知道徐世昌任總統期間出錢編印《清詩滙》,民國十一年下台居天津晚晴簃又找人仿《宋元學案》、《明儒學案》編纂《清儒學案》,凡二百零八卷,夏緯明的父親當過總編纂,編纂過程一波三折,只印一百部,流傳有限,難怪申先生那麼渴望一讀。枕山書室那些舊書那些佳紙其實我印象漸漸模糊了。薛大姐滿頭花白之外我也只記得她腕上那枚翠玉手鐲,很綠,很潤,很老。還有她泡的茶,龍井加些別的茶葉,淡香撲鼻,入口清甘,跟她做的桂花糕一樣,外頭喝不到也吃不到。她學申先生稱我小董,說是彼此都是不在泉州長大的泉州人,知道我集藏印石還送了一枚小小的清代壽山獸鈕閑章,刻「無恙」二字,我鈐了四五十年還在鈐,篆字都有些漫漶了。申先生閉門養病不去書室我也不去了。申先生亡故翌年我聽申太太說薛家老太太也下世了。我去了英國申先生的學生來信說薛大姐賣掉父親藏書搬去檳城隱居,說是住在父親留下的一幢小洋房,很孤獨。那位學生叫張凡,也是申先生介紹認識薛大姐,聽說還買過薛大姐放出去的幾件老翡翠首飾。張凡藏翡翠藏得多,後來移民美國了,幾十年斷了音信。我從英國回香港不久,新加坡老朋友羅門說起他剛買進任伯年一幅人物畫,畫上鈐了「枕山偶得」珍藏印,我想起枕山一定是大姐父親薛枕山,老先生晚年住馬來西亞新加坡不住香港。
不久,羅門打聽出一些舊聞,說枕山老先生娶的二房是四五十年代南洋歌女。不久,羅門又買進一幅陳老蓮扇頁,珍藏印章鈐的是「枕山欣賞」。一九八八年冬天羅門來香港玩,我帶他到西環半山尋找六十年代的枕山書室,我不善認路,街名還在,認了半天小巷不一樣,那一帶舊唐樓都拆掉了另起大廈,往昔冷僻的雜花雜樹連影子都見不着。羅門說賣畫給他的新加坡老商人依稀記得薛枕山為人仁厚,晚年幾處生意都歸二太太打理,二太太過世薛先生寶號轉手了,一些藏品也散了,都是明清字畫,當代作品不多。南洋像薛先生那樣的老輩人多得很,唐山元配一個家,南洋二房一個家,說不完的故事。英國友人戴立克說一九二○年代有個英國殖民地官員寫過一本研究南洋華人家族譜系的書分析華人妻妾關係,可惜七十年代我們在倫敦已然查不到這本書的源頭,戴立克連書名都不清楚,說他也只是聽老輩人談起。我老師亦梅先生的朋友嚴伯伯常說妻妾課題複雜,研究南洋華僑歷史的專家寫不好,戰前香港、南洋中文報紙副刊上的章回言情小說反而寫得有些眉目。那些年我在老師家裏讀書常常碰到一位妖媚的上海女人去找老師訴苦,聽小師母說那是嚴伯伯的二太太,元配千山萬水來到南洋,兩房日子從此多事。還是我的老師有福氣,晚年大太太還諄諄督促幾個孩子替父親出版詩集,《黃花草堂詩鈔》跋文老師說:「丙午秋日,人儔曾告余曰:君詩有人欲為刊印,何如?余知其誰,尚猶豫未決。逮鳴兒來印尼,母氏謂之曰:汝父詩卷,數十年心血傾注于斯,宜為付梓。曉鳴奉命請寄香江出版。曩者以親於詞律,疎於業務,為流芳所不悅,老來念舊之情,彌覺珍貴。歲仲冬之月,適屆周甲,鷺兒商為余壽,余謂祝嘏且免,此冊能及身得見,留存紀念,於願足矣。至若傳與不傳,乃餘事耳!」
我記得「流芳」是大太太的芳名。那部詩鈔老早絕版,胡洪俠新近輾轉在香港買到一冊給了我,線裝典麗,佳紙精印,封面還是我父親題簽,人琴闃然,往事渺然,漏夜溫習,真想再去草堂看看。也是這樣寒冷的冬夜,薛大姐招申先生和我到枕山書室圍爐吃涮羊肉。酒過三巡,薛老太太拿出一幅立軸掀開來讓我們欣賞。是薛老先生寫的宋詞,晏殊的〈清平樂〉:「紅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 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老太太說枕山晚年在南洋時病時好,臨終前兩個月寄了這幅字說是給她留個紀念:「女兒不讓掛,只好收在箱子裏。」申先生和我都看到老太太雙眼通紅,也看到薛大姐一臉尷尬。申先生故意一邊喝酒一邊讚賞枕山先生行楷七分像沈尹默,說臨懷仁聖教序竟然寫出了一股廟堂氣,太可貴。薛大姐看着申先生一句話不說。飯後吃湯圓,她悄悄掀開立軸再看一遍:「勞駕二位男士把字掛起來吧!」她說。我和申先生快快搬出梯子挪動家具掛上〈清平樂〉。老太太一臉歡欣。薛大姐靠着沙發細看那幅字微微一笑,眼神瞬間泛起朗潤的漣漪,像春水,像梅影,像她父親的行楷。
2012-2-16- 星期四 16:05 @reply
好生羡慕董先生周遭的友人,让我们还能看到那份矜贵品质生活,对于这样的记忆对于我辈只能从您的文字了解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