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篇:本色(董橋)
董桥 | 2012-3-12 星期一 8:32 修改@2012-3-12 8:32 | 评论↓
本色
2012年3月11日
那些年琴翁愛去台北看朋友。我在張作梅先生詩刊編輯部認識他,說是香港去的,張先生的廈門同鄉,又高又壯,兩眼炯炯,說話像唸文言文。我剛讀完書,想去新加坡我大哥那邊住些日子再定行趾。也許有緣,琴翁喜歡跟我聊天,沒事總愛叫我帶他到台大外頭小館子吃小菜。他會算八字,說我到香港謀生最是可為,比熱帶地方合適,囑咐我去香港一定找他。
我在南洋各地遊蕩大半年真的來了香港。琴翁處處照顧,事事相助,工作穩定了還跟他住在半山同一條街上,起初搬進去天天到他家吃晚飯。十多年前我寫〈舊日紅〉輕輕提過琴翁,說他上海歸來送我一柄朱鏡波二十年代畫的桃花扇,臙脂斑斑,枝葉蕭疎,題識很多,吳湖帆寫了一段翰墨因緣,平齋接着錄了吳先生題扇絕句:「幾見芳菲露井東,閒情收入畫圖中;阿誰笑比香君血,崔護重迷舊日紅」。那柄扇子霉斑不少,有點破損,琴翁拿去修過修不好,索性換了吳青霞一柄仕女圖扇子給我。那時候琴翁才五十,身體大好,天天上山下山走路養生。他夫人我們都叫師母,盤起一頭銀髮忙進忙出健壯極了,粵語學不會,一口國語跟琴翁一樣微帶閩南腔,牛骨熬雜菜湯做得最可口,幾乎天天做給我吃,說吃了健康,晚飯過後不忘先陪琴翁喝茶抽烟彈一下琵琶,九點鐘準時上床,說是好讓琴翁跟我靜靜聊天。「非也非也,」琴翁說,「九點鐘上床是她養生之道,破曉時分到公園耍太極,風雨不改!」聽說師母是琴翁的表妹,戰前一起到南京讀書,表哥讀國學,表妹讀經濟,表哥先畢業,拉着表妹回廈門結婚;一九五〇年才來香港定居。琴翁說他老家做廈門麵線,三代相傳,到他這一代才出外謀生,初來香港投機失利,虧掉不少資金,有一天自己起了個卦,算出那幾年大利南天,立刻跟南洋親戚聯手做生意,果然順風順水,財源不斷。琴翁家裏客廳長年懸掛一幅橫匾,題「秀盦」二字,何紹基曾孫何維樸寫的,筆勢磅礡,不輸子貞。我猜是師母芳名有個秀字才叫秀盦,琴翁倒說那裏頭還藏着另一段掌故:早歲梅蘭芳、俞振飛在上海合演牡丹亭遊園驚夢,梅蘭芳演杜麗娘,俞振飛演柳夢梅,兩相繾綣,脫口喚夢梅為「秀才」,「秀」字剛一出口夢醒了,「才」字還沒來得及叫。大詞人況夔笙讚賞這個戲梅蘭芳神情演得太好,即取名號叫秀盦:「我無緣觀賞梅先生俞先生那齣驚夢,」琴翁說,「輕喚秀才一幕神往已久,偏巧又得了何維樸這個齋匾,從廈門掛到香港,你說多麼有趣!」有一年我父親來香港小遊,琴翁設宴洗塵,說他一生偏愛何紹基的字,親自磨墨請我父親寫一幅斗方「秀盦」掛在書房,何維樸那幅是楷書,父親寫的是隸書,寫完還命我回家拿父親行笥中幾枚印章鈐在匾上。琴翁那天給父親觀賞三幅沈周真迹,兩幅盈尺小景,一幅粗枝大畫,說他半生醉心石田,到處搜集資料,陸續寫了七、八萬字生平藝事,總想着再寫三、五萬字付梓出書。
沈周是明代畫家,生於宣德,卒於正德,活了八十三歲。字啟南,號石田,自稱白石翁,江蘇長洲相城人。山水承宋元名手,董源、巨然、李成尤得心印,中年宗王蒙黃公望,晚年愛吳鎮,大小米,高房山,力追雨後模糊的濕墨。他比祝枝山大三十三歲,比唐伯虎大四十四歲,和他們都成忘年交,時相往來,亦師亦友。四十歲前畫小畫,四十歲後拓為大幅。詩學白居易、蘇東坡、陸放翁。字學黃山谷。琴翁說沈石田一輩子和易近物,販夫牧豎持紙求畫不見難色,贗品求題賣錢也樂然應之。蘇州太守曹鳳不識泰山,郡院落成,把一代大師當成畫匠漆工,喚他去畫公家牆壁。沈周去了。祝枝山唐伯虎聽了大怒,要沈周罷畫,沈周說:「往役,義也。豈為賤哉?謁而求免,乃賤耳!」琴翁說這樣端正和悅的人最可交。琴翁那部著述叫《沈周敍傳》,裏頭收了沈石田一些軼事,不多,畫藝評論倒很多,還有詩話,歷代評石田詩作一大堆。琴翁說他跟陳定山、范烟橋為沈周題畫詩通過信,陳先生范先生的考證做得極細密。還說早年台北一位老先生是倪瓚迷,笑沈周的畫遠遠不如倪迂翁,琴翁生氣和他吵了一架。沈石田學倪瓚學不像不奇怪,書上說「蓋老筆過之」。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有一則寫得生動:「沈石田每作迂翁畫,其師趙同魯輒呼之曰:又過矣,又過矣!蓋迂翁妙處,實不可學,啟南力勝於韻,故相去又隔一塵也。」琴翁常說繪畫和詩文一樣,有的大見本色,有的句句文采。本色是情意,文采是辭藻。沈周詩和畫經營的是本色,倪瓚詩和畫着力的是文采。本色講自然,文采講深邃。有一天,師母做了牛骨熬雜菜湯還做了河蝦蒸水蛋。琴翁說菜湯是本色,水蛋是文采:「少年文章多文采,老去下筆見本色」,歲月有情,總要等到本色與文采轉入化境才是藝術顛峯,比如牡丹亭驚夢裏那樣的一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師母會唱崑曲,我聽她唱過這一段,比讀文字入心。
文字這樣寫稍嫌濃了。琴翁的詩是白香山那一路,有些還更白,像我小時候讀的「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張作梅先生說是大雅本色,送了琴翁一件黃銅鎮紙,上頭刻「本色」二字,隸書扁扁的,一看杜就田筆勢。琴翁不玩古董,只玩鎮紙,家裏收了三四十件,銅的木的玉的都有,說是廈門一位老師教的,案頭那一對紫檀他最喜歡,刻吳昌碩篆書對聯,老上海鴛蝴作家舊物,都玩得滿身包漿了。他送給我的那件老杏木也好,行草刻「鳥鳴窗外樹,花點案頭書」,字極瀟灑,擺在我書桌上幾十寒暑了。一九九七翌年老先生告訴我說五十年代他在南洋買的小洋房師母很想去住,年紀大了愛住暖和之地,那邊親戚也多,方便照應。一九九九年他來信說:「南天花木繽紛,雨季過後滿園芳菲,薄暮時分鳥歸蛙鳴,野趣更濃,秀盦或可易名秀簃矣,惜乎令尊墓木已拱,書藝凋零,思之泫然。」二〇〇二、〇三年琴翁和師母相繼故世,《沈周敍傳》迄未定稿,不能付梓,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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