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篇:苦雨紀事(董橋)
董桥 | 2012-4-24 星期二 9:31 | 评论↓
苦雨紀事
2012年04月22日
何孟澈惠賜一塊木匾,不大,濶四十六厘米,高十八厘米,集蘇東坡書法刻「苦雨齋」三字。是北京傅稼生先生從《寒食帖》上集得「苦雨」二字,再從坡公遺墨中找到「齋」字,都是行書,集成橫匾,渾然一體,雄健醇厚,好看極了。
傅先生是篆刻大家,刻印刻木獨步藝苑,孟澈《寒食帖》黃花梨筆筒是他刻的,這回齋匾集帖中小字放大,傅先生用擘窠大字刻法刻成,每字雙鈎陰刻,雙鈎裏的肉卻淺浮雕微微浮起,遠看近看龍翔鳳翥,神采不凡。木匾刻好孟澈問我要不要填金填石綠,我偏愛木紋本色,拍照拍不清楚還有傅萬里先生做的搨本。萬里先生是墨搨高手,孟澈家藏木雕竹刻都是他搨的,精緻生動,纖毫畢現,「苦雨齋」美匾經他一搨,古意煥然,裱一裱又多了一件藝術品。「苦雨齋」是知堂周作人齋名。清代秀水顧烈星有「苦雨堂」,「堂」字沒有「齋」字秀樸。鮑耀明先生舊藏「苦雨齋」小匾是沈尹默早年給知堂寫的,拍賣圖錄上我一見傾心,價錢太高買不起,孟澈知道了,找北京稼生、萬里兩位商量做出這塊小匾給我做生日。老朋友高誼隆情,歡欣之餘不無老話說的至感而恧。我沒有齋名,掛了「苦雨齋」木匾掛的是一份友情,不敢印信箋印稿紙冒犯知堂。齊白石一九〇〇年三十八歲為鹽商畫了《南岳全圖》收了潤筆三百二十兩銀子,到蓮花寨租下梅公祠堂,取名「百梅書屋」,又在空地上蓋了一間「借山吟館」,說山不是我所有,借來娛目而已。我客居香港五十年,住處都在山腰上,「借山」二字固然寫實,畢竟借了齊白石的光,大不敬,不合適。這五十年裏我煮字賣文為生,齊先生用過的「甑屋」其實也好,無奈讀了他題「甑屋」橫匾的跋文不禁肅然:「余童子時喜寫字,祖母嘗太息曰:『汝好學,惜生來時走錯了人家。俗云: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裏煮?明朝無米,吾兒奈何!』及二十餘歲時,嘗得作畫錢買柴米,祖母笑曰:『哪知今日鍋裏煮吾兒之畫也!』怱怱余年今六十一矣,作客京華,賣畫自給,常懸畫於屋四壁,因名其屋曰『甑屋』,依然煮畫以活餘年。痛祖母不能呼吾兒同餐矣!癸亥正月,白石。」
齊先生的「甑屋」包含這樣一段祖孫親情,旁人不配沿用。居處有名,其源甚古,帝王殿臺,豪室園囿,各取嘉名,早在先秦。讀書人讀書治事之齋,聽說到宋朝才興起榜額,流風所被,日漸多了。我少年時候有過上海共讀樓叢書之《別號索引》和《室名索引》,海寧人陳乃乾主編,國光印書局線裝印製,民國二十幾年已經印了好幾版,幾經搬遷,《別號》遺失,《室名》還在,殘破脫落,怕不全了。胡道靜寫的序文蛀了好幾個大洞小洞,有一句說從來「一名而數氏所共,數名而一人所有」,說「萬卷堂」從宋朝到明朝前後六個人用過,「萬卷樓」更多,十個人用過。文徵明生性風雅,愛起新名,玉蘭堂,辛夷館,翠竹齋,梅華屋,煙條館,晤言室,梅谿精舍,多極了。居處題名有的取進德之義,有的是紀事之舉,《室名索引》只能記名記地,不能記事記義,袁廷檮得祖世三硯,命樓曰三硯齋,後來又得兩硯,改名五硯樓,查《索引》查了三硯再查五硯只查出兩處都屬袁廷檮,沒有註明先得三硯再得兩硯的故實。往昔教國文的鍾老師說書名《索引》,供人搜索簡單名目,總比漫無頭緒要好,不必苛求。我這一代人小時候課餘生活單調,連《室名索引》這樣的辭書都捧讀半天,真可笑。六十年代在台灣還有一位學長的父親研究歷代園林,工餘細筆描繪園林一大叠,還會做園林小模型,亭台樓閣假山假樹用紙皮糊好上彩,好玩極了。
我讀大二那年老先生着手做「半畝園」模型,到我讀大四還在做,正堂旁軒好幾處,有拜石廊,有曝畫閣,有近光齋,有退思亭,有賞春室,有凝香,說半畝園在京都紫禁城外弓弦胡同內延禧觀對過,是賈漢復舊宅,李笠翁客賈幕那年幫他叠石成山,引水作沼,後來幾度易主,一度成了滿州人麟慶產業。高伯雨一九六一年《聽雨樓叢談》寫過一篇〈麟慶的半畝園〉,學長父親的香港朋友寄了剪報供他參考。學長後來告訴我說他祖父民國初年住北京,他父親少年時代遊慣半畝園,印象深刻,發願做出一座半畝園模型,說玩模型比玩古董便宜多了。我的英國朋友李儂有個老師也玩模型,找工匠做了許多英國著名作家的故居模型,自己再補做故居周圍景物,一座座小巧逼真,好玩,七十年代李儂帶我去老師家裏看過,真漂亮。老師說他認識一位老工匠從前在電影棚裏搭布景,會畫電影海報,老了做小模型賣錢。李儂不久找到老工匠,買了幾個文人故居模型,有史考特的 Abbotsford,有詹姆斯的 Lamb House,有吳爾芙的 Monks House,還有摩里斯的「紅屋」。李儂給了我一個狄更斯小說裏的老古玩店,泥膠上彩,很精緻。八十年代 Rosalind Ashe編印兩部《Literary Houses》,收錄英美著名小說中的居所,一間一間彩繪插圖,第一部收十本小說裏的老房子:杜莫里埃的《呂蓓卡》,狄更斯的《遠大前程》,王爾德的《道林.格雷肖像》,霍桑的《七尖閣老宅》,費滋傑羅的《大亨小傳》,斯托克的《吸血僵屍》,奧斯丁的《諾桑覺寺》,勃朗特的《簡愛》,福斯特的《霍華德別業》,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第二部收米切爾的《飄》,詹姆斯的《仕女圖》,艾略特的《米德爾馬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沃德豪斯的《古堡》,卡夫卡的《城堡》,湯瑪斯.曼的《魔山》和三部北歐作品。羅莎琳在牙買加長大,牛津畢業,長住倫敦,寫小說,我在英國那些年雜誌上讀過她不少短篇。聽說作品譯過荷文、德文、日本文,從來不紅,兩部《文林名宅》反倒暢銷。
羅莎琳說這些書中名宅隱藏悲歡,帶來離合,穿梭其間的陰晴圓缺為文學天地塑造不朽故事。那是早年俞平伯楹聯寫的意趣了:「踏月六街塵,為觀黛玉葬花劇;相逢一尊酒,卻說游園杜麗娘」。李儂深信人有禍福,屋有吉凶,有些房子喜慶滿堂,誰住進去誰興旺,有些寓所陰森蕭索,諸事難順。她說維廉.摩里斯和美艷妻子簡.伯頓那所「紅屋」大白天裏森森然似有鬼氣,妻子遷進去鬱鬱多病,不久又和摩里斯的好朋友羅賽蒂婚外生情,越鬧越亂,住不了幾年兩口子搬回倫敦了。李儂還說也許「紅屋」宅名取壞了也說不定。她的老師倒說簡.伯頓天生麗質,傷春悲秋,容易動情,嫁給什麼人都難安份,住紅屋住黑屋注定寡歡,脾性弄人而已。我跟李儂一樣迷信,住宅求亮堂,室名求安康,少年文章用過一個筆名有個「影」字,大人們一看縐眉,說「影」字大虛大幻,不宜亂用,從此我下筆慎避蕭瑟,也避夢幻,在台北見周棄子先生齋名叫「未埋庵」心中一驚:周先生膽子真大。臺靜農先生的「歇腳庵」從容多了。俞曲園「春在堂」也佳,曾孫俞平伯「古槐書屋」更寫實,更綿遠。周作人用「苦雨」、用「苦茶」都是紀事,兼且進德,吃點苦還是好的。清代趙之謙的「苦兼室」倒是過了頭了,別號更苦,叫悲盦。幸虧他的北碑行書大佳,刻印秀逸,花卉木石像書法,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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