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呈祥(董橋)
董桥 | 2009-6-21 星期天 8:13 | 评论↓
墨影呈祥
2009/6/21
見到邵幼軒那年她約摸六、七十歲,高䠷的身材素靜的裝扮,乍看恍如一幅絹本古畫。邵女史是張大千的入室弟子,台灣國畫界的花鳥大師,我在台北魯二叔家裏看過一冊張大千和她師徒合作的畫集,那年中秋二叔還送了邵女史一幅小小畫片給我賀節,多年後英國老朋友 Leonora 喬遷借去補壁補到如今還在補。她喜歡這樣的中國小品,清淡的花葉綴着生動的草蟲,說是春色也是夏景,興許更是瞬息的秋趣。聽說邵女史晚期不畫翎毛蟲魚改畫沒骨牡丹了,得「邵牡丹」美譽,桃李滿天下,喻麗清寫〈永遠的鳥語花香〉說台北的富太太官太太和外國使節夫人都是她的學生。邵幼軒今年九十三歲,不久之前病逝杭州,安葬台北。她在北平讀藝專,得齊白石、王雪濤幾位大家指導,長年風雅,一生清貴,中國綉房丹青裏的盈袖暗香從此隨着她的背影隱入菱花碧波中,冷月有寄,柳煙無語。起先,我只知道邵幼軒是浙江東陽人,原名墨芬,魯二叔帶我去看畫展那天才告訴我說鼎鼎大名的先驅報人邵飄萍是她的堂叔伯,她的父親是北平藝專的山水大師邵逸軒。邵飄萍中過秀才進過浙江高等學堂,一九一二年主編《漢民日報》,為幾份報紙撰文抨擊袁世凱稱帝,批評軍閥政府。短短幾年間,邵飄萍還辦新聞編譯社,辦《京報》,辦北大新聞學研究會,辦講習班。接着他頌揚十月革命,醉心馬克思學說,一九二五年祕密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二六年說他宣傳赤化在北京天橋遭軍閥勢力殺害,才四十歲。這樣的人物這樣的事蹟早年在台灣顯然很有些忌諱,魯二叔那天下了公共汽車穿過一條僻靜的小巷才跟我說起邵家一些往事,說邵飄萍書法也了不起。
少年時代我在老家書房裏已然記住邵飄萍這三個字。這樣淒楚的姓名王念青先生說寫小說必是鴛蝴派的作家,搞革命必是見血光的烈士:「橫豎此名必定傳世!」我在念青室裏常常碰到一位老先生在跟王先生聊天,聽說他青年時代在《京報》寫文章,見過邵飄萍,說邵飄萍待人誠懇,處事沉穩,一雙眼睛犀利得幾乎閃着凶光。王先生不信,笑他知道了邵飄萍的命運才萌生這樣的印象。隱約記得那位老先生姓謝,名字想不起來了,是研究乾嘉鴻儒錢大昕的專家,《十駕齋養新錄》可以倒背,連一手字都帶宋元風致,像錢大昕。謝老先生在南洋各地教書教了幾十年,終生不娶,幾個發了財的學生照顧老師的晚年,給他房子住替他請僕人讓他靜心讀書做學問。那年月這樣的熱腸古道毫不稀奇,我讀中學有一位學長學有所成做了大名醫,天天開診開刀已經夠忙,還要到處服侍好幾位小學中學的老師和師母,義務上門替他們看病打針送藥,尊師之情,山高水遠,念舊之心,無微不至,古舊的城裏人人頌讚不已。謝老先生的學問古奧得近乎裹了一層歲月的包漿,我少小時候只聽懂三分,現在老了再去聽恐怕也聽懂不了四分。念青和亦梅兩位長輩都是性情中人,每每聽到謝老先生大談錢大昕提倡治史去抗衡乾嘉士大夫注重經學的風氣,他們都愛引用錢大昕早歲擅長的詩賦把錢大昕拉回經部修養的景觀。謝老先生再談錢大昕痛罵宋明理學是末流空談的時候,他們又愛從錢大昕的韻文裏斷章誇大其中玄遠而虛幻的意念。好幾回聊天聊到錢大昕反對宋儒引佛入儒的時候,謝老先生頻頻背書引證錢大昕半生疏遠佛道,疏遠釋道,疏遠仙幻,勸人「佛仙都虛幻,休尋不死方」,說佛教徒拋開俗世親人削髮出家是寡情寡理的行為。念青先生聽了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判定錢大昕對宗教的認識淺薄不堪,擺進當今的學術領域裏尤其漏洞百出!「乾脆說穿,」亦梅先生趕緊打圓場拍拍謝老先生的手背說:「錢大昕一代儒家的學術發明儘管冠絕一時,走出書齋走進俗世的喧嘩處,他的關心他的愛惡到底離不開他的心性和他的迷信,否則他的詩賦如何聞名江南?他的花卉如何另具意境?」我沒有見過錢大昕的畫,只在書上讀到他的學生蔣士銓題老師畫白蓮的詩,說老師「楷法寫枝幹,行草寫花葉」。名氣那麼大,畫兩筆文人畫誰看了都珍惜。
數星期前〈和楊老闆聊天〉一文我用了吳光宇嬰戲圖扇子做插畫,旅美老朋友魏紅在網上讀了來電話說,鄰居一位北京太太手頭有些畫想賣,問我肯不肯整批買,說是有吳光宇拿手的仕女圖。我近年幾乎不買畫了;最想要的全是大名家,都幾十萬甚至過百萬一件,不敢指望;不大不小的名家終於也捨不得再花錢買一個不很保值的歡心。吳光宇是老畫師,北京傳統派人物仕女畫功力確實了不起,吳鏡汀、徐燕孫的學生,又得金城指點,工中帶寫的重彩人物尤其精采,還畫連環畫小人書,那冊《張羽煮海》畫得好極了。魏紅說北京太太藏的那幅好像是吳光宇畫薛濤,光買一幅要價三千美金。這樣的價錢大陸也許不難脫手,那邊閑錢多,連書法條幅都炒得好貴了,大名家的墨迹更不得了。藝術市道殺人不眨眼,像我這樣的煮字老人正好遠離熱鬧的商業戰場多做些安靜的老人遊戲,暇時翻箱倒籠玩玩夢痕,玩玩從前,玩玩舊藏。寫邵幼軒、邵飄萍寫到謝老先生和錢大昕,我隱約記得我買過一塊刻着錢大昕書法的竹刻,漏夜翻遍幾個樟木箱子果然找出一件清代的竹臂擱,髹上一層艷麗的朱漆,刻了一首錢大昕寫的七絕:「上方仙子自斑毛,一匕元霜玉腕勞;半夜雷聲知碾藥,人間海水拍天高」!畢竟沾上了滿腹學問之厚養,錢大昕隨便寫幾個字吟幾句詩都氣派十足,慧中秀外,靜心賞玩,即便不能深解也有萬千會心。他出生竹刻之鄉嘉定,字及之,一字曉徵,號辛楣,又號竹汀,晚年自稱潛研老人,乾隆年間官至少詹事,一門父子、兄弟都精考證,精金石小學,善隸書,難怪行楷也那麼殷實。好多年前的緣份了,坊間無意中邂逅這塊臂擱,買的先是錢大昕那三字大名,恰逢農曆除夕前一日,萬家送舊迎新,眼看朱漆洋洋呈祥,塵慮立時不藥而癒,匆匆携歸,漏夜摩挲,漫憶念青室裏三位長輩烹茶爭論錢老夫子學問的昔年清芬,滿心不啻冬日負暄,煦暖之餘不無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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