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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書

2013年7月14日

蔡浩泉設計《戰地春夢》封面

蔡浩泉設計《戰地春夢》封面

那年寫管先生我沒寫殷先生。殷先生是管先生管太太的老朋友,管太太上海求學時代的學長,兩家一九四九年先後南來,空閑經常叙舊。滿頭花白,一臉風霜,殷先生樣子比管先生老多了。管先生府上掛的張伯英「因園」小匾我舊文裏說是勝利後杭州友人送給管先生,那位友人是殷先生。管先生向來跟着管太太叫他殷大哥。宋淇先生說老管英文頂呱呱,老管倒說殷大哥的英文那才叫頂呱呱:「老上海一位英國牧師的入室弟子,十二、三歲寄宿在牧師家裏後花園,一住五六年,讀遍牧師家的各科藏書,一口英語順溜得不得了,簡直葉公超!」殷先生話不多,很嚴肅,每回在管先生家見了我總要先問一句:「在讀什麼書?」有一回我說在讀夏洛蒂.勃朗特的《雪莉》。殷先生點了點頭淡淡一笑說:「還是珍.奧斯丁好。」七十年代我去了英國,八十年代初回來,這期間斷了殷先生的消息。是一九八七年了,我在中環皇后大道上巧遇殷先生,暌違多年,依然滿頭花白,一臉風霜,也許老了幾十年再也不顯老了,清瘦了些,精神很好,人也開朗,說花甲過了,退休了,快去美國跟女兒一家團聚。我學他從前的口氣低聲問一句:「在讀什麼書?」殷先生愣了一下仰天大笑:「在讀《儒林外史》,」他一本正經回答說。我又學他口氣說:「還是《紅樓夢》好。」殷先生一高興拉我去文華喝咖啡,一坐下來趕緊承認是《紅樓夢》好,儘管沒寫完。《水滸傳》腰斬了,《金瓶梅》是禁書,《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不出名,張愛玲說只剩《三國演義》、《西遊記》、《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三部倒有兩部是歷史神話傳說,缺少格雷亨.葛林說的「通常的人生的迴聲」,貧乏了點。殷先生說我們這代人讀《紅樓夢》長大,處世的啟蒙情愛的啟蒙雲雨的啟蒙全在書中。宋淇先生說老了再讀另是一番滋味,他零零星星寫下一段段〈紅樓識小〉交給我刊登。前輩用功,晚輩効仿,誰敢疏懶?殷先生自嘲我們都成小老頭了,連英美當代名著都要跟在夏濟安宋淇張愛玲喬志高吳魯芹後頭追,讀完原文還要研讀中文譯本。張愛玲說中國文化古老,承先啟後,滲透深遠,中國人一代一代傳下來都不太天真,談戀愛含情脈脈,親情友情也多約制,「爸爸我愛你」和「孩子我也愛你」只能是譯文。她說惟獨小說斷了這一脈薪傳,小說裏我們不是文如其人,一味呼天搶地,耳提面命,誨人不倦,而且像她七八歲的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物出場就急着問:「是好人壞人?」她說難怪平淡而微妙的吳語小說《海上花》教人「嘴裏淡出鳥來」。張愛玲不甘心,發興譯出《海上花》國語本。《海上花》我讀了原作才讀張愛玲的譯本,原作很通俗,譯本很斯文。我告訴宋先生張愛玲《紅樓夢魘》寫得真好,《海上花》她也這樣寫也許比改寫國語好。宋先生輕輕一笑,很含蓄,很深遠。《海上花》國語本〈譯者識〉裏張愛玲說書中典故幸而有宋淇夫婦幫忙,「本來還要多,多數在刪掉的四回內。好像他們還不夠忙,還要白忙!實在真對不起人。」殷先生說小說評論張愛玲是高手,夠慧黠,夠尖刻,不多寫真可惜。過了一個多星期殷先生來電話約我老地方喝咖啡。一坐下來不等我問他先說了:「在讀各家寫董其昌的文章。」我說正巧,我請朱家溍先生寫董其昌論骨董的條幅寄到了也裱好了。殷先生心急,喝完咖啡跟我回我家看朱先生的墨寶:「玩骨董有卻病延年之助。骨董非草草可玩也。宜先治幽軒邃室。雖在城市,有山水之致。於風日晴和之際。掃地焚香烹泉。速客與達人端士談藝論道於花月竹柏間。盤桓久之。飯餘晏坐。別設淨几。鋪以丹罽。襲以文錦。次第出其所藏。列而玩之。若與古人相接欣賞。可以舒鬱結之氣。可以歛放縱之習。故玩骨董有助於卻病延年。董橋先生命書董思翁語。朱家溍。」殷先生說他近來忽然很想研究董其昌生平,順便看看董其昌和晚明名士的交情,那幾天在翻讀陳眉公資料。殷先生還說前輩凋零,會寫字的老人漸漸少了,應該懇求善書法的前輩多揮毫多留傳,像朱先生這幅,太珍貴了:「張愛玲輕輕寫了一下朵雲軒箋紙上的花影淚痕我們已然撩起懷舊的幽情,」殷先生說,「何況前輩們這樣的精筆妙墨!」他看到余英時先生給我寫的條幅連連稱讚。吳魯芹先生那幅他也敬佩不已。臺靜農先生行書他說是倪元璐再世。殷先生家明清書法家作品珍藏不少,早年常帶幾件到管先生家讓我們品賞。民國的也多,沈尹默沈從文俞平伯周作人都不大,都精緻,記得一幅俞平伯斗方管太太喜歡要走了。女書法家那時候管家殷家都藏馮文鳳。殷先生抗戰時期跟着大人去看望過沈尹默,言談間說起沈先生有個女弟子書畫俱佳,名字不記得了,我猜是張充和。我拜識張先生是許多年後的事了,她稀世的墨寶寒齋珍存好幾件,可惜殷先生不在了看不到。管先生殷先生都想要胡適的字,五六十年代香港坊間沒遇見過,台灣偶然有,不多,胡先生還在世。都是老民國的烟簑雨笠,裱好了掛起來竟是柳骨顏筋的景觀。書法藝術殷先生說只有漢字最深邃,名士椽筆尤其值得玩味。他說二十歲生日那天他的英國恩師送給他一封喬伊斯親筆短簡,那時候《尤利西斯》很紅,人人讀不懂,人人爭着讀,珍藏這位大文豪筆迹大家都很羨慕:「只是名氣大,字迹小,橫看豎看還不如胡適梁實秋寫的英文字瀟灑,真奇怪!」殷先生說來了香港英文書都跟倫敦紐約書商郵購,紐約一位書商寄來一部一九四○年初版《戰地鐘聲》,海明威題字送人,字也是小小的,一點不陽剛,文如其人字不如其人,有點失望,幸好那時候不貴。海明威的《戰地春夢》殷先生說湯新楣翻譯得好。那部譯本我逐句對照過原文,學到太多翻譯竅門了,跟我編校姚克翻譯的《推銷員之死》一樣得益良多。我在美國新聞處今日世界出版社工作那麼些年彷彿再讀一次外文系。湯先生翻譯《戰地春夢》期間宋淇先生給了他不少提示,拿原著逐句斟酌,幾種中譯本也隨時參考。宋先生給湯先生的信湯先生影印了副本給我,果然比翻譯課講義好看。今日世界中文譯本卷首收了張愛玲譯的〈論戰地春夢〉和宋淇先生的〈介紹戰地春夢新譯〉。張愛玲這篇譯文很長,原作者羅柏特.潘.華倫是美國當代傑出小說家、詩人、批評家,當過耶魯大學教授,這篇長文成了美國一九四九年新版《戰地春夢》的序文。今日世界出版社翻譯許多美國小說,作品評論和作家傳記也譯了不少,張愛玲這篇譯文有沒有收進美國作家專輯系列我不記得了。那個系列都不厚,很簡明,中英對照,原著都是美國名家執筆,我翻譯過兩本,一本是《凱瑟琳.安.泡特》,寫《盛開的猶大花》出名,一本是《約翰.斯坦培克》,今日世界出過他的《人鼠之間》。殷先生說美國新聞處所有中文譯本他集藏多年,冷戰時期美國官方文化統戰做得密,推介美國思潮無微不至,港台兩地不少作家學人都是譯者,是西學東漸一段新奇的歷程,那些書難找,林冠中偶爾會找到。六十年代《讀者文摘》也在那樣的政治氛圍裏來香港出版中文版。殷先生好像先認識林語堂後認識林太乙,好像也替《讀者文摘》翻譯過文章。林太乙一手創辦這個中文版,叫好叫座,她退休前找我接掌她的職位殷先生極力慫恿我應承。真是歲月如流。一*九八*九年夏天北京六*四開槍,那年冬至殷先生殷太太移民美國,我到啟德機場送行。殷先生慨歎他不屑為這個時代豎碑立傳,也不屑給這個時代診斷病情,他的行踪只是一個沮喪的象徵,像海明威小說裏的雨:「過了一會兒我走了,出了醫院在雨中走回旅館。」《戰地春夢》這樣收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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