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莘田遺墨(董橋)
董桥 | 2013-7-30 星期二 18:53 | 评论↓
黃莘田遺墨
2013年7月21日
一九六六年晚春,小學同學黃豆的三叔從泉州輾轉逃來香港。黃豆早一個星期從南洋趕來等他,說三叔一到馬上辦手續讓他回南洋住。那時候香港南洋出入境和居留手續麻煩,聽說都要找人疏通打點,有幾家旅行社專辦這些程序,兩地都設辦事處,申請人要天天催,耐心等。黃豆和三叔住灣仔六國飯店。三叔五十上下,很高,很瘦,黃豆說他當老師,教國文,學問大好出了名,戰前在廈門出過幾本書,編過明清筆記文學鈎沉,舉止言談斯文得不得了,國語閩南口音重,一字一句說得慢極了,很好聽。叔姪倆不熟香港,話也不通,我天天下了班陪他們逛街吃飯聊天,聽三叔說了許多故鄉故事。他說人民政府政策陰晴難料,出來不容易,路條一批立刻走,行囊裏藏着一方心愛的硯台,千山萬水總算平安帶出來留個念想。三叔善書法,一手文徵明漂亮極了,也愛舊硯,家裏藏了五方清代端硯,室名「五研齋」,比不上黃莘田的十研齋,輸給了李日華的六研齋,雕工倒大好,家中那四方不如帶出來這方精緻:「顧二娘的款,都說假,我說真,」三叔說,「自家高興就是真,你們說?」我和黃豆都不懂,三叔說真我們也說真。硯石極細極滑極溫潤,像美人肌膚。色青紫,微帶褐,硯面刻蕉葉,硯池刻月亮,硯背刻隸書硯銘,作者和銘文不記得了,下刻「吳門顧二娘製」。多年後我在台灣故宮博物院看到蘭千山館一方顧二娘蕉月硯,黃莘田舊藏,一樣鑿月為池,一樣蕉葉掩映,背面雕老僧抱膝坐蒲團觀書,黃莘田銘文字字俊秀,「吳門顧二娘製」行楷也漂亮,做工好像比三叔那方老練,氣韻好像也更勝一層,不知道,很難說。橫豎三叔兩手捧硯一臉欣喜的樣子我印象深刻:千金買得半輩子的高興,值了!張中行先生說啟功先生是文物鑑定大專家,也愛藏硯,康熙御用洮河石硯他有,雍正賜給田文鏡玉音端硯他也有,都是世間稀品。有一回張先生問啟先生:「您見過多少真顧二娘做工的硯台?」啟先生說:「沒見過。」張先生再問:「看刀法,看風格,您能斷定是顧二娘嗎?」啟先生說:「不知道。」六字交卷,言簡意明,張先生說:「我是啟功先生的信徒。」讀書人玩文玩離不開書裏熟悉的清雅,玩的無非一個「古」字,真真假假反而是餘事了。六研齋紫桃軒蕩起一陣煙波,案頭清玩當下件件都化成釣徒。《骨董瑣記》裏稍稍提了一筆,坊間一壜一罐也認出六朝遺韻。畢竟是舊派人,長輩前輩都玩硯,我閑來也翻書讀了許多古硯的故事,囊中餘錢買過好幾方風雅的影子。都在黃老先生大雅齋二樓挑的,雕工好,石材好,多學學,都不貴。偶爾遇見精品,老先生來價貴開價也貴,思量好幾天還是要了,忍不住,放不下。《硯譜》、《硯箋》還有高鳳翰的《西園硯史》都讀了,長見識。有一回,亦梅老師來香港,一見我家案頭堆了幾方舊硯,他說黃莘田贈顧二娘的七絕寫得最好,隨手拿紙拿筆默寫一遍:「一寸干將切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如何軋軋鳴機手,割遍端州十里溪。」顧二娘是清初吳門人,姓鄒氏,嫁顧啟明,是琢硯名家顧德鄰子婦,住蘇州專諸巷。張中行先生說一九七六年他去過專諸巷,顧二娘故居找不到,巷裏還有一口古井,猜想顧二娘常到那裏汲水,張先生寫了一首七絕,末句「故井空餘洗硯情」,甚佳,說如果井是乾嘉年間的井,末句那個「情」字就沒法安排,「韻事就成為憾事了」。文人多事,好古,貪玩,今昔一樣。黃莘田是黃任,愛端硯,號端溪長吏,晚年又號十硯老人。福建永福人,生在白雲鄉。少年隨父黃湛到省城赴任,居外公許友墨庵。康熙年間中舉,七次進京會試不第。字先學林佶,後學汪士鋐,拜王士禎學詩。雍正二年赴京應知縣考選,成績優等,授廣東四會縣令。為官清正,秉性耿直,無俗吏態,不屑逢迎,觸怒上司,劾其縱情詩酒不治事,拂袖罷官,壓裝惟端硯數方和詩束兩牛腰而已。回外公墨庵舊址,改名香草齋。齋中藏書千卷,名硯十方,齋名叫十研齋。研即硯。黃莘田歷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活到八十六歲,一生作詩數千首,存世九百首,七絕佔六百多首,有《秋江集》、《香草齋詩鈔》、《消夏錄》,詩傳八閩,譽流全國,都說他的七絕寫得好。《香草箋》聽說台灣風行,家弦戶誦,影響台灣幾代詩壇,沒見過,下次去台北找找看。乾隆二十二年受聘助修《福州府志》,又受湧泉寺僧侶委託主修《鼓山志》。連我故鄉泉州的《泉州府志》也請他纂修,沒編完丁母憂歸里。黃莘田舊藏名硯台北故宮博物院三十幾年前展覽過幾方,沈茵開車帶我去看過,是蘭千山館主人林季丞的藏品,編入《蘭千山館名硯目錄》。蘭千山館藏硯很多,很精,也許不輸李日華金冬心,目錄圖片靠現代攝影技術做得很逼真。我還是偏愛古時候手繪硯譜,高鳳翰《硯史》夠好了,《西清硯譜》更了不得。月初我在上海拍賣會圖錄上看到黃任寫的一幅小立軸,行書甚佳,我和陸灝都看真,黃偉明到上海跟幾位懂行的人看了也說好,我僥倖拿到了。錄兩首七律,署「黃任作於十研軒中」,鈐朱文「黃任之印」,起首印是「困學」二字:
金泥金薤玉蟾蜍。茗飲爐薰午睡餘。
休畫南朝名士餅。愛乘下澤善人車。
殘陽返照如初地。宿墨重新是舊書。
不信膏粱能養老。野翁靈府本清虛。
集蓼茹荼亦可憐。形神知不及從前。
鮮民未死至今日。老淚翻流於少年。
四海賓朋書契闊。一燈兒女話纏綿。
衰齡不必傷憂樂。世味無如道味堅。
兩首七律都在《秋江集》卷六,原題〈八十生日漫成長句十首自感自嘲不知工拙也〉。行書立軸第一首是書裏的第三首,第二首書裏也是第二首。「宿墨重新是舊書」《秋江集》裏作「宿習」。「老淚翻流於少年」書裏小註「去年元孫年十九而殤」;「衰齡不必傷憂樂」行書脫「齡」字,「憂樂」書裏作「哀樂」。《秋江集》寫端硯的詩好幾首,〈贈顧二娘〉也在。哭亡妻二十八首七絕很動人,裏頭那首寫生春紅端硯格外沉痛,說他在端州的時候妻子蓄養一方端硯,色紅褐,借蘇東坡「小窗書幌相嫵媚,令君曉夢生春紅」取名「生春紅」,終日摩挲,愛不釋手,邇來硯匣塵封,啟而視之,墨瀋津津欲滴,室人逝已兼旬矣,悲何可言:「端江共汝買歸舟,翠玉明珠汝不收。只裹生春紅一片,至今墨瀋淚交流」。生春紅輾轉歸了蘭千山館主人,台北故宮展覽細看過,還無恙,橢圓形,琢雲紋,老得溫文,紅得婉約,硯背刻詩和小跋,乾隆甲子二月題,黃莘田小工楷真清麗,大才子也,張中行先生說他千金買硯,千金買婢,婢叫金櫻,林下享盡清福了。古硯多故事,故事多淒美。八十年代黃豆告訴我說三叔去了南洋沒兩年娶得一位孀居麗人,朝夕共讀,耽緬書畫,一九八三年麗人遽逝,三叔大慟,說妻子生前最愛那方蕉月硯,講好陪她入土。我想起五十多年前我回台灣升學,南洋夏老先生要我帶「玉潔硯」到新竹送給蘭姑,水坑端硯雕玉蘭花我只見過那一方,至今見不到第二方了。我成大畢業翌年夏老先生病故。蘭姑虔誠禮佛,長年茹素,活到九十八歲一眠而終。新竹那所平房我喜歡,前院後園樹影婆娑,風一來一片絮語,蘭姑聽得入神,聽說年前拆掉了,起高樓了,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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