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菜(董橋)

董桥 | 2014-3-9 星期天 10:00   修改@2014-4-02 12:54 |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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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菜

2014年3月9日

晚清沉香木小筆筒

晚清沉香木小筆筒

清理老書掉出一張老照片,黑白,褪色,斑駁,泛黃,開明書局門臉真的那麼小那麼窄,玻璃櫥窗裏那些書很亂,封面反光難辨。書局靠河,隱約認出半座橋墩半邊榕樹。河的對岸是關帝廟,光緒年間落成,我小時候到開明買了書走過拱橋走到廟旁冰果店喝仙草冰。南洋天熱,古廟四圍老樹參天,樹蔭底下一片清爽,午後微風習習,身上熱汗很快吹乾。老照片是開明老闆送給我的。那天跟他道別,翌日我搭火車到首都搭船回台灣升學,老闆說給一張照片留個念想。一晃五十多年。開明買的書大半帶不走,辭典工具書帶了一些,月份牌彩色畫片輕便,挑喜歡的帶了一叠,錢慧安杭禩英周慕橋鄭曼陀謝之光都帶了。費丹旭的有幾張。都是大中華化粧品公司和英美煙草公司印的,老上海印刷技術算先進。到了台南沒兩年認識沈茵,她喜歡畫片,索性歸她保存,省得堆在學校宿舍儲藏室裏發霉。台南讀完書我籌備出國,沈茵也遷居台北了,臨走,她說畫片堆裏找到兩張小畫,一張錢慧安,一張鄭午昌,都是冊頁裏裁下來的真迹。我出遠門不方便帶,又留給她了。錢慧安知道的人不多了。前輩故友的公子嚴士望上星期上海辦完事繞來香港看我,說上海在紀念鄭午昌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筆墨博物館舉辦鄭午昌作品展覽,他去看了,很喜歡。老民國的老畫家,我和嚴老先生早年都收鄭午昌的畫,老先生六十年代尾來香港我帶他逛畫店,買了一幅鄭午昌的春江漁歸圖,嚴士望說那幅畫從台北老宅掛到南洋大院,至今還掛在客廳裏,遙遙對着他父親的靈位。鄭午昌是謝公展賀天健張善孖那一代的畫家,一起開辦「蜜蜂畫社」,再跟葉恭綽黃賓虹汪亞塵創立「中國畫會」,又跟湯定之、謝公展、張善孖、符鐵年、王師子、陸丹林、張大千、謝玉岑結為「九社」,長幼為序,敲詩論畫。寫《中國畫學全史》出名,蔡元培說是「中國有畫史以來集大成之鉅著」,我借來讀過,細節不記得了。畫山水,畫花果,畫人物,楊柳畫得最出色,煙柳情態萬千,人稱「鄭楊柳」,一九五二年病逝上海,才五十八歲。嚴士望說看了展覽看了上海報刊才知道鄭午昌愛畫水墨白菜,抗戰時期借白菜抒發抗日激情:「閘北成焦土,浦東長野花。千錢市一葉,老圃已無家。」我有一幅鄭午昌扇頁也畫白菜,癸未一九四三抗戰勝利前兩年畫的,題了幾行字:「近世餘杭有美人曰小白菜者,風流艷事形諸梨園歌場。此真小白菜也,不知丰姿趣味較之彼美如何?」我份外喜歡這幅水墨白菜,家中字畫大半放走了這幅還在,嚴士望幾次要我勻給他我捨不得,楊乃武小白菜奇案從小熟悉,聯想翩躚,不忍淡忘。嚴士望說楊乃武釋放了到上海《申報》當編輯。還說詩人周拜花幼年讀私塾,和同學蹓進庵堂爬棗樹,出來干涉的尼姑是小白菜,老瘁了。這些傳言嚴士望說老人老書裏多極了,跟楊乃武小詩斷句一樣好看:「春夢池邊草,秋懷江上蒓」,連鄭逸梅都說「頗有唐人韻味」。嚴士望愛讀雜書,滿肚子小道軼聞,老民國畫家書家小品信札集藏一大堆。早些年沈茵搬家,他偏巧在台北,壯丁效勞,整整當了一個星期苦力,沈茵疼惜,舊藏一批紙片都歸了他,名人信札一大包,冊頁散頁也不少,張大千賀年片上加畫一枝紅梅都有,還有蔡元培題紀念冊的一紙格言:「沈阿姨最好,這趟苦工做得值!」嚴士望說。他說那堆紙片裏有一張葉公超英文寫的明信片,寫給一位西洋朋友,寫了沒寄出,輾輾轉轉落在沈阿姨手裏,他說胡適秘書胡頌平編著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裏記了胡先生稱讚葉公超的話。真巧,這本書我八十年代讀過,找不到了,上個月台北陳逸華替我在舊書店裏買到一冊,我剛重讀一遍,真是好書。嚴士望說的是書中中華民國五十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的那一段,記《徵信新聞報》有文章寫葉公超辭職的緣故,胡先生說:「葉公超的英文是第一等的英文,他說的更好,大概是年輕時出去的緣故。蔣廷黻的英文寫得不錯,但說話還帶有湖南的口音,不如葉公超。就是在外國一班大政治家中,也不見得說得過公超。在我們一班人之中,他說的最好。」那之前的十月二十日星期五,《談話錄》記了一段說那天早上葉公超來看胡先生,一進門說皮帶忘了,胡夫人笑着說:「找條麻繩給你吧!」胡先生到卧房裏找一條黑色的皮帶送給他,太短些,勉強可用。葉公超又說台灣氣候熱,衣服帶太少了。胡先生又叫助手王志維找出兩件夏威夷衫送給他,接着一起吃早點。那段日記收尾加一句「黃季陸來,一道加入談天。」民國五十年是西曆一九六一年,我在台南讀大二,黃季陸那時候是教育部長。《談話錄》裏那年的一月一日星期日,胡先生談起西曆1961年,順看是1961,倒來看也是1961,西方叫做「顛倒年」,上次的顛倒年是1881,離今年不過八十年,可是下次卻要再等四千零四十八年,到6009年方可重逢。胡先生說西方人對「顛倒年」非常重視。那年,胡先生進出醫院好幾次,前前後後病了八九個月,心臟宿疾反反覆覆,說中央研究院院長當得辛苦,這個大機構應該換一批年富力強的人好好接替。翌年民國五十一年一九六二的元旦胡先生還在醫院,到了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主持中研院酒會,演講完了轉身暈倒在地上與世長辭。嚴士望記得那年年尾,他父親一位朋友送來胡適早年寫的條幅,寫王安石的〈半山春晚即事〉,好漂亮:

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清陰。
翳翳陂路靜,交交園屋深。
床敷每小息,杖屨亦幽尋。
惟有北山鳥,經過遺好音。

老一輩人文玩字畫送來送去,不在乎。胡先生這件條幅嚴士望說他父親隔了沒幾年又送給一位世伯,到他三十歲生日想找一幅胡先生的字找不到,又是沈阿姨替他求台北收藏家勻了一幅。二○○五年黃天才先生拍賣舊藏扇子,嚴士望看中一枋胡先生寫的《朱子語類》一段話,競拍拍不到,懊惱不已。這位小老弟說家藏的字畫沈阿姨好像從來不在乎,買進賣出都等閒;文玩不一樣,沈阿姨一件都不肯相讓,總是說「孤本」,說「絕版」,說「傳世極稀」。沈茵家裏那些藏品確實稀世。早年她舅舅門路廣,上好文玩不愁不到手。舅舅不在了,她香閨珍藏的一批確實是珍品中之珍品,數量儘管說不上多,每一件都精到天上去了,捨不得放手不奇怪。嚴士望說沈家那一櫃子沉香已然了不得,沉香木料大塊小塊簡直黃金了,明清沉香雕件幾乎全是宮廷精品,寶愛深切。沉香近年身價矜貴,都快炒成田黃了,我勸嚴士望隨緣而安,不宜破了沉香素靜高雅的品格:「豈若炷微火,縈煙裊清歌」。友朋中最懂沉香是章嬙,早年南洋老家清芬閣藏香無數,名貴香木上百塊,沉香筆筒鎮紙筆山幾十款,晨昏一爐香屑燒出滿室古風,讀書撫琴一幅仕女圖。後來移民澳洲了,那批名貴香木都帶去,五十多串棋楠手串還在那邊畫廊開過展覽,聽說報紙上都做了專訪特寫。我少年時代清芬閣那些藏品都看熟了,祖傳字畫真多,文徵明好幾件,董香光更精,當代畫家只見張大千溥心畬,說他們家老爺爺連齊白石都嫌疏闊。吳昌碩反而有幾幅,篆書楹聯爺爺說底子深厚,大有發明。章嬙南洋那幢老宅像江南院落,距離開明書局不遠,跟我八舅舅開的利泰書樓更近,都在唐人區。開明邊上那條小河蜿蜒流到利泰後門斜坡下,清芬閣倒看不到河了。利泰線裝書多,我父親書房裏滿滿裝了幾櫃子幾乎都是在利泰買的。開明現代百科書籍多,清末民初章回小說不少,五十年代南來台灣香港新派作家的書也多,徐訏南宮搏鹿橋姜貴一大堆,還有陳存仁。鄭慧孟君歐陽天傑克更多。按期空運過去的《長城畫報》《南國電影》《今日世界》最搶手。我們小學中學用的台灣教科書開明是總代理。老闆親國民黨,台灣出版的書刊很多,胡適齊全,大陸的很少。我在開明買的那些月份牌畫片嚴士望到沈茵家看過,說畫裏仕女桃夭柳媚,暮雨朝雲,個個都是小白菜,只怨沈阿姨不肯相讓,說都成了老白菜了,更可憐:「我奉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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