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的心事(董橋)
董桥 | 2009-12-13 星期天 11:12 修改@2009-12-21 0:10 | 评论↓
王老的心事
2009/12/13
王世襄先生是個知足的人也是個不快樂的人。他的知足和不快樂我都見過。幾十年前王老在香港外國記者俱樂部演講明式家具和明清竹刻藝術,國語英語夾雜發言,微微尷尬的表情中朦朧的眼神和微笑的嘴角流露內心舒適的滿足:「中國當代有幾位竹刻家造詣真是不輸明清竹人!」他說。還有一次是他和朱家溍先生鑒定我藏的兩件竹刻筆筒,一件說極好,另一件極貴卻說不見得太好:「價錢不是優劣的指標,」他呷一口清茶潤了潤喉嚨,「考的是你的修養和眼力!」也許想起了幾十年前訪尋文玩的欣悅,酒樓燦亮的燈光下他那張刻滿皺紋的臉浮蕩一絲絲自豪的漣漪,真摯,和靄,像他家裏藏的那尊竹雕采藥老人。都說他是最後一個貴族文化的大玩家,一生消受最精緻也最豪獷的傳統消遣,待人不忘古禮,處事不忘分寸,可是,大大小小的日常酬酢中,我竟然看出他迹近腼腆的矜持和惶恐,瑣碎幾句客套話顯然也只是為了保護他的名望冲淡他的看法杜絕一些後患。看着他和夫人永遠安靜謙卑甚至怕事的神情,我有點不忍。
儷松居長物志《自珍集》扉頁背面登了一把掃帚,王老太太寫說明說,文革中她與王世襄分別分派到靜海團泊洼和咸寧甘棠鄉兩處幹校;相距逾千里。一天,王世襄用小郵件寄來這把掃帚,說是拿灶餘竹根和霜後枯草編製而成,「藉以自况」,老太太於是倍加珍惜,什襲而藏:「其意與此集有相通處,故不妨於扉頁後見之」。這樣一對圓滿的夫妻,這樣一冊至善的圖鑒,竟然用了自珍的敝帚做書名,那是王世襄的謙虛和忍讓,更是王世襄的不甘和不屈。他說他的藏品有些是舅父、母親所作書畫,有些是師友賜贈的翰墨文物,有些掇拾於攤肆,有些訪尋於舊家,人捨我取,微不足道,說不上重器劇迹,合該是敝帚自珍。老先生接着說敝帚可以喻物,也可以喻人:一九四五年日寇投降,他奔走調查,收回被劫奪的文物圖書兩三千件,故宮博物院等機構派員接收保管:「不意一九四九年八月自美歸來,竟被視同敝帚長達三十年。至於三反寃獄,故宮除名,五七扣帽,不僅敝帚之不如而直棄同敝屣矣」!王世襄說他沒有自殺,沒有「自絕於人民」,反而與夫人相濡以沫,堅守自珍,規矩做事,堂正做人,埋頭從事對國家對人民有益的工作:「自信行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當可得到世人公正、正確之理解與承認。惟立志如此,卻難如人願,而一再遭受打擊、摧殘與阻撓」。卑微蟻民王世襄就這樣在偉大祖國不斷欺凌下抱着肺癆抱着希望一件一件做完他的研究,一本一本寫出他的著述,到八十歲左目失明還在更新他的學問補寫他的心得。記得有一回在九龍一家旅館的房間裏,王老說,三反牢獄裏感染的肺病一九六九年復發,醫生要他卧床休養,軍宣隊勒令他下咸寧幹校,勞動的時候他看到畦邊菜花倒地而不死,滿心感動,寫了一首五言絕詩:「風雨摧園蔬,根出莖半死。昂首猶作花,誓結半碩子!」
那回王老和朱家溍先生一起來港,一起住在那間旅館大房間裏,他們談興很濃,一邊把玩我剛找到的兩個小葫蘆一邊閑聊種葫蘆的心得。「這兩個你算選對了,」他說,「色澤濃艷,跟我書上錄的那件紅雁一樣紅!」王世襄著述那麼多,我卻偏愛那部《說葫蘆》,每回翻讀都會想起少小時候種瓜果種葫蘆的樂趣。朱先生說可惜他家那件玉釵葫蘆不在了,不然也該收入《說葫蘆》:「葫蘆既貴大,又貴小,玉釵上的葫蘆只有三分長,稀罕!」朱先生後來為《說葫蘆》寫的書評也寫了朱夫人趙仲巽文革前收藏的那枝玉釵,說趙仲巽的外祖是清代理藩院尚書,是一位榜眼公,有兩個妹妹不出嫁,家裏人稱她們五老爺六老爺,那個小葫蘆就是五老爺種的盆景,初冬天氣悉心培育,天天從屋裏搬到廊檐上追太陽,總算長老了還長得又小又巧,說是再有一個一般大的鑲一對耳墜子多好。趙仲巽勸五老爺用碧玉琢一根竹形小杖,叫三陽金店用足赤打一個縧帶結子把葫蘆鑲上,那是東坡詩裏的「杖頭惟掛一葫蘆」了。五老爺聽了真的做了送給這位外孫女仲巽。王老那天說,玉釵上的小葫蘆越玩越老越紅越好看:「可惜沒有照片!」一高興,他笑裏總是帶點稚氣;一想起那些不順心的事臉上瞬間又飄起一片淡淡的愁雲。畢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我發現王老跟朱家溍在一起心情格外舒暢,話也多了。他稱朱先生「季黃」,朱先生稱他「暢安」,也許是四十年代一起在故宮古物館共事時期就叫慣了。這樣的老民國舊人物我在台灣在南洋拜識過不少,都像王世襄朱家溍那麼鄉土,那麼仁厚,那麼用功,一旦改朝換代進入一九四九年的新天地,他們的舊夢難免破碎,心緒難免蕭瑟,遭遇難免悲慘。故宮除名是王世襄一生最放不下的心事。那天在我家說起案頭文玩的雅氣俗氣,王老舉了許多故宮藏品做例子,順道回憶早年他和朱家溍在古物館佈置匏器陳列室的情景,王老太太悄悄扯開話題拿起金西崖刻的竹臂擱說:「梅花刻得最可愛,你看,一朵一朵意態不一樣!」王老從她手上接過臂擱端詳片刻,眉頭一皺,臉上的春光一下子蒙上寒冬雪前的陰霾,久久不說一句話。晚飯桌上我們說起當今竹刻家周漢生的圓雕,范遙青的留青,說起王老給這幾位後進的鼓勵和提攜,他淡淡回了一句:「天份難得,不可冷落他們!」又過了許多年,王老幾次在信札上在電話裏跟我說起他新近發現的幾位竹人,京南雄縣的農民朱小華,三河縣政府檔案室的薄雲天:「都刻得很好,肯用功!」丁亥重陽他托徐展堂先生給我帶來薄雲天刻的蟬竹臂擱,便箋上說「亦對薄君一種鼓勵也」。名山事業幾經磨耗,心志老矣,心事不老,總想着芸芸後輩的壯懷都有個安頓,那是王世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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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6- 星期三 22:32 @reply
潘兄,想问一下你是怎么喜欢上董师傅的文字?
2009-12-16- 星期三 23:47 @reply
@jianrtian: 我回邮件了。不过问题也许说不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