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記劉教授(董橋)
董桥 | 2010-5-9 星期天 9:27 | 评论↓
念記劉教授
2010/05/09
在英國,劉殿爵好幾代學生都說劉教授是最安靜的教授。前任港督尤德爵士和夫人彭雯麗是五十年前的第一代學生。再下來是年紀輕些的好幾位英國外交官、殖民官,加上博學的卜立德教授,研究周作人專家,指導過我寫論文。還有安樂哲 Roger T.Ames教授和接着的玫瑰小姐,在英國廣播電台她跟我做過好幾年同事。論輩份,論學養,我只算是沾了師門門檻的小徒孫。三十六年前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初會,講座教授辦公室很寬敞,玻璃窗外漫天水藍,午後秋陽溫溫煦煦越見矜貴。劉教授午睡剛醒,一臉清神像遠山那麼寧靜,只剩四壁縹緗苦等久違的半句吐屬。袖珍身影配上袖珍音量,玫瑰囑咐我隨時傾耳細聽,不然聽不清楚他說的話。粵語標準國語標準英語更標準,可恨從來不多說,開腔都在一句到三句之間,彷彿說多了低估聽者的智慧。劉教授讀港大的時候張愛玲也在港大,也許他們那一代人忌諱多嘴,滿腹金子藏得嚴嚴實實不透半絲光芒:「是那個譜兒!」柳存仁先生悄悄告訴我說。「劉先生的學問何其博大,所謂得意而忘言!」
六十至八十年代西方研究中國文史哲的人幾乎都讀過劉教授翻譯的企鵝版《老子》、《孟子》和《論語》。光《老子》一部,全世界賣了五十多萬本,聽說企鵝編輯部編印《老子》之初,為了斟酌原稿上一個英文字,總編輯帶着助手約劉教授吃飯請教。這段軼事傳遍倫敦讀書界,都說劉殿爵的英文字字珠璣,殊難改動。一九七六年春天,我在學院圖書館碰見劉教授,他匆匆領我到他的辦公室拿一部厚厚的羅素自傳,說羅素喜歡在碎紙上寫稿,寫完一張交給祕書打一張,從來不刪改,初稿就是定稿:「英文流暢極了!」那部書我那幾年有空必讀,讀完再讀,寫人寫事真好看,害我忘了琢磨造句的本事。後來聽說鄧仕樑教授稱讚劉教授英文澄澈,跟牛津大學哲學家 Gilbert Ryle一樣,筆下「秋水文章不染塵」。我找賴爾的《 Dilemmas》讀了,果然月明星稀,萬籟寂靜,文趣卻似乎比不上羅素了。「那是劉教授看準你的脾性會喜歡羅素!」宋淇先生說。八、九年前劉教授讀了我寫的〈虛構的風采〉說他疑心那位「老教授」是他一九四八年在英國見過的那個留學生。我不知道老教授是哪一年到英國讀書,只聽說他在江南江北都教過課,英文法文德文都精通,五十年代南來香港辦過國學研習班,苦得要命,去過台灣碰過釘子又回來,老婆走了,一位老同學做生意發了財讓他跟在身邊當助理,九十年代老同學在美國車禍喪命,老教授退休獨居新界市郊,有個姪女兒照顧他。那幾年他用功細讀劉殿爵的英譯經典,我還買了劉教授的《論語》送給他。跟他聊天他幾乎只聊讀書心得,陋室裏一大堆書亂得不得了,一時高興還翻找筆記本從密密麻麻的中英文筆迹中找出他的創見給我看。我問過他早年有沒有見過劉殿爵。他說沒見過。一九九三、九四年間,有一天老教授來電話說他在中環看完醫生要我過去喝咖啡。我趕到太子大廈一家餐廳,見他一臉病容,我們只聊了大半個小時。臨走,他要我向劉殿爵致意:「了不起的真學者,英文好到這個田地,不請他多翻譯幾部華夏經典簡直浪費才情。浪費了,你懂嗎?太浪費了!」翌年,老教授過世。
說是「翻譯」也許並不十分精確。劉殿爵窮半生學力精力為老子、孟子、孔子三家思想做的是起碇揚帆的夜航:他在意的不再是逐字逐句的迻譯而是字裏句裏整套哲理體系的引渡。翻譯大家湯新楣先生說劉教授彷彿西方交響樂團的指揮家,演繹着東方春秋戰國的不朽樂譜。我在倫敦跟隨劉教授讀書那幾年零零碎碎聽過他談西洋古典音樂家和古典交響樂,寥寥幾句不難聽出他下過的功夫。他對旋律的敏感和對語音的敏感一樣犀利,難怪《老子》他翻譯了五年,《孟子》翻譯了七年,《論語》翻譯了十年。我不是廣東人,我的粵語只夠應付柴米油鹽,八十年代初粵語正音運動掀起了風波我沒有切身的體悟,劉教授根據語言學家黃錫凌的《粵音韻彙》提出一些讀音引發幾陣爭論,我約請他給我主編的《明月》寫文章撥一撥雲霧,他寫了〈論粵語「時間」一詞的讀音〉。文章刊出後儘管又引起一陣質疑和反駁,我對劉教授的見識和頂真和坦蕩倒是越加理解也越加敬重了。同樣,我不懂電腦也討厭電腦,可是,劉教授晚年和陳方正博士創設先秦兩漢全部傳世文獻計算機化數據庫,又把魏晉南北朝傳世文獻編進電腦,我也深深慶忭:研究中國文史哲的工作從此簡便百倍。我早歲讀胡適曾經淺淺一窺《淮南子》;劉教授遺作《淮南子韻讀及校勘》合該付梓,可惜胡先生不在了。
亞非學院掛單讀書那幾年,有一個學期劉教授兼做我的指導老師。那時候我們幾個晚輩都跟他很熟了,周末常在詹德隆家在我家聚餐聊天,平日工餘課餘偶然也陪劉教授到唐人街吃飯。詹德隆比我小幾歲卻是永遠的老大,我們都聽他的,劉教授也聽他的。劉教授其實重女輕男,對女生不兇對男生兇,對詹德隆太太左玉良,對許鞍華,對內子,他總是寬容慈和,對我們倒是嚴苛多了,連修改英文他都偏心,說左玉良的英文比詹德隆的英文還要好!一九七八年他回香港出任中文大學中文系講座教授,那年年尾他給內子寫信說書籍行李船運公司終於運到了,一經盤點,四十一箱書只剩三十九箱,少了兩箱。他和船運公司的人還有一位中大同事都點出三十九,過完周末星期一找了幾個人再點一次,竟然點出足足四十一箱:「至今不明白如何會弄成『三人市虎』」!三人市虎典出《戰國策》,說龐葱與太子質於邯鄲,謂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否。」「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疑之矣。」「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矣。」胡適嘆曰:「三人成市虎,這事竟很像真的了」!我不是個好學生,天性又疏放,在香港這些年沒有好好侍奉老師,寫讀生涯中縱然有些字裏行間的念記,轉眼悲欣倥偬,人書俱老,深深辜負倫敦講座教授辦公室裏的四壁縹緗了。
晚明宣德灑金天雞耳三思爐
2010-5-11- 星期二 23:52 @reply
繁体的看完一篇还真有点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