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婭來電話(董橋)

董桥 | 2010-5-16 星期天 10:50   修改@2010-5-16 10:50 |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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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随笔LOGO馬婭來電話

2010/05/16

倫敦紫杉樹下的馬婭打電話來問我香港有沒有會修線裝書的裝幀師。不知道:我從來沒找人修補線裝書。她說她姑姑去年臨終留給她一部白描畫譜,全散了,還有不少破頁,想找人修補:「是姑姑珍存了七十多年的半古董,說是戰前昆明一位女畫家送給她的,清末王府裏的藏品,聽說畫家當年有點名氣。」馬婭說不出是誰的手筆,聽她形容像是雙鈎粉本。我一下子想到溥雪齋溥心畬,想到老歲月裏那些舊王孫。她說是手繪不是印刷,前頭幾張蓋了幾枚印章,後頭一頁也蓋了,裏頭好幾頁都寫了精細的毛筆字,想是畫法說明。「中國大陸一定還找得到上等的工匠,沒有可靠的朋友介紹約瑟夫不放心。」約瑟夫該是馬婭新男朋友的名字,我沒見過。找國內友人代辦雖然不難,畢竟輾轉,萬一有個閃失反而不美。我說不妨找倫敦賣中國古玩字畫的名店問一問也許問得出眉目:「讓他們經手辦理比較妥當,門路多,他們收了舊字畫都要重裱。」馬婭頓了一下說也只好這樣試一試了。

過了一個星期,她又來電話說果然找到一家英國古玩店可以代辦,可以重裝也可以重裱:「重裝是重新線裝,重裱是一張張拆下來用中國方式裱成一本一折一折的書!」我猜想她說的是可以線裝修補也可以裱成冊頁。「裝訂是不是有幾種裝法?」時代變了,找得到師傅修補線裝書已然難得,不必學舊時代那麼講究。舊時代裝潢古籍南北不同,北京規矩緊嚴,上海愛用藍青色書皮,訂線也窄;〈書林逸話〉裏說廣東裝訂極佳,每冊前後多置紅黃色藥紙一頁,又保護卷帙又美觀,說江浙裝訂和北京相同,也許是北京學江浙。我告訴馬婭不如裱成冊頁。王府裏流出來的畫譜說得那麼珍貴,當年必是臨時線裝保存而已,遲早要裱成冊頁才像樣。她說開本並不大,畫工也精美:「粗看細看都是一件藝術品,我照你的意思再去跟古玩店老闆談談吧!」皮面精裝洋書其實她很在行,早年到她家裏看過一套套名家裝幀的歷代經典,全是她爺爺花了大本錢集藏,狄更斯小說不是初版不收,收進來立刻重金請名家裝幀,一部一個款式,有些還做了皮書匣保護,書匣也精緻,都跟匣子裏初版書的裝潢相配,燙金壓花鑲皮畫,十八、十九世紀名著幾乎齊了,爺爺遺訓不得出賣,幾家拍賣行纏了她好幾年她都不鬆手。爺爺跟中國老一派藏書家的心情一樣,「子子孫孫,永久寶之」,「凡賣書者,非我子孫」,每部書幾乎都貼上藏書票,馬婭說她父親勸過爺爺藏書藏過了轉手給人家玩玩讓人家接着藏也是好事,也算是紀念。爺爺說他從來沒有這份虛榮心。紀曉嵐說圖書器玩散落人間,贏得賞鑒家指點摩挲曰:此紀曉嵐故物,是亦佳話,何所恨哉!陳金詔《觀心室筆談》說董曲江聽了譏笑紀曉嵐說「君作是言,名心尚在!」馬婭爺爺果真沒有一絲名心。我幾十年來一見裝幀考究的狄更斯聖誕故事都心動,都忍不住買來珍藏,也許是馬婭爺爺藏品中狄更斯的幽魂在作祟。去年迷上的這套五本全是初版,從一八四三年到一八四八年皮面包漿潤亮無比,一百多年前老 Bayntun 的裝幀,比近年做的好得多,棗紅皮衣燙金字金線,裝在皮面書型匣子裏,匣脊呈拱形,從來沒見過,不收恐怕對不住老狄更斯了。

紫杉樹下〉寫馬婭的那段 Graham Greene 熱近年似乎降了溫。她說前年她忽然專心讀考古書籍:「都是 T 다운로드. E. Lawrence《七智柱》惹的禍,讀完立刻想讀考古書,至今讀了六七十部,裏頭的密碼比電影有趣兩百倍!」真了不得,一生感情生活忽晴忽雨,聚散頻頻,都說她才情過人,喜憂過人,生性又孤僻,偏愛獨處,異性朋友興來談情說愛她說快樂極了,一旦同居,用廁所都要相互遷就,心靈深處難免生厭,小則抱怨冲凉房不似獨居乾淨,大則計算家用開銷花的好像都是她的錢!外加她的品味又格外刁鑽,讀書興趣殊難融洽,肉體的纏綿一旦轉淡,床上膠漆都嫌邋遢 :「還是書本乾淨!」她說。大伙笑她這句名言可以收入牛津版珠璣集。我們幾個朋友那時候都迷畫家 Mark Severin 的春宮藏書票,馬婭倒嫌 Severin 筆下色相微帶低俗,”slightly fruity”,難怪戴立克回敬她一句:「書本也未必都不黏不髒!」馬婭聽了悻然說:「我讀古書還不行?古人的乾屍不黏不髒了吧?」難得長年愛逛舊書店,馬婭電話裏還說這是最美好的情愛,這樣痴心的人沒有從前多了,更好。

張愛玲說她大概是嚮往遙遠與久遠的東西( the faraway and long ago),連「幽州」這樣的字眼看了都森森然帶神秘感,「因為是古代地名,彷彿更遠,近北極圈,太陽升不起來,整天昏黑」。她說學生時代在港大看到考古學的圖片,才發現了史前。國外圖書館這一類的書多,大看之下,人種學又比考古學還更古:「作為逃避,是不能跑得更遠了。逃避本來也是看書的功用之一,『吟到夕陽山外山』,至少推廣地平線,胸襟開闊點」。「吟到夕陽山外山」是龔定庵的詩:「未濟身焉終縹渺,百事翻從闕陷好;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我偏愛張愛玲的《張看》,百看不厭,好幾篇都寫得又豐滿又整潔,一點「髒衣服的氣味」都沒有,更不用說江南人說的「霧數」(她用「作為」二字倒是敗筆了)。她說文人甘心守在「文字獄」裏面守的不外是「文字的韻味」,說她家裏有一隻舊式朱漆皮箱,箱蓋裏面貼着的那幾行字她看了喜歡抄了下來:「是近代的通俗文字,和我們也像是隔了一層,略有點神秘感」!我家裏偏巧也有一隻朱漆皮箱,也是光緒年間的箱子,箱蓋裏也貼着一張水紅廣告紙,字句比張愛玲抄錄的那段精短:「吳寶興號。本號開設上洋小東門內益慶橋堍朝西門面便是自造真牛皮箱匣時式提箱各口貨箱一應俱全發客」。「堍」讀如「兔」,橋兩頭靠近平地的地方叫橋堍。這樣神秘的老招徠馬婭怕是沒法意會。張愛玲寫的英文書怕也不會提:太唐山了。

皮匣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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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esponses to “馬婭來電話(董橋)”

  1. 1
    深圳粽子团购
    2010-5-16- 星期天 23:17    @reply     

    要真是清末王府的东西就有点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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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Geowhy月报—2010年5月 | 微物之神 (2010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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