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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醉酒,人事不知而早睡,几个小时酣眠后的现在清醒了,躺不到天亮,只好起床上网,顺便补上前天没空转发的这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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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人生:遠山行

2010/10/10

有點傲慢,有點孤獨,有點冷漠,認識他的人都那麼說。不痛不癢的交往倒是很斯文很禮貌,淡淡的笑容淡淡的關懷淡淡的犬儒。這樣不着邊際的姿態他習慣了。家道富裕,每月中旬擺一次家宴請一次客。每年夏天和妻子出門旅行,歐洲美洲日本東南亞都去。講究飲食,城裏大小飯館夫妻倆周末都試遍了。也愛種些小花小草,家裏好大一塊陽台是他的樂園,早上八點鐘下午五點鐘他都在陽台上跟那些花花草草溫存。還有藏書,幾十年坐擁兩間大書房,一間擺中文書,一間擺英文書,版本他熟悉,裝幀他在行,玻璃大書櫃滿滿幾百部初版經典是他的美妾,不輕易給外行人摸。一九六七我認識遠山先生那年他五十多奔六十了,出版過四、五本書,三本自己出錢印,有小說,有短篇,有論文,有詩詞,賣不動,也沒人提:「像播在石漠上的種子,」他說,「 they all fell like seeds on stoney ground!」微醺的時候遠山愛說兩語英語。那天他說他想寫一本講白蘭地的書,資料搜齊了,歐洲各地和美國圖書館寫白蘭地的書他都讀過,光是記筆記都記了四大冊,還有插圖,書上照相複製。

  「太好了,趕緊動筆,」我說。

  「其實寫了六章,不滿意。」

  「趕緊重寫!」

  「想改寫成一部小說,在構思。」

  「太有創意了,沒人寫過!」

  「給我一年時間,一定完成。」

  那幾天我細心讀遠山先生寫的那幾本書。長篇小說是晚清故事,寫一個洋派知識青年跟老太監家裏的女人私通,女人懷了孕要跟青年私奔,老太監買兇殺掉青年,女人生下兒子說是給老太監續了香火,孩子長大了不甘心母親天天受老太監折磨,一刀捅死老太監。故事簡單,文筆精練,老太監宮廷背景和變態心理寫得細緻極了,功夫顯然下得深。青年跟女人燃起的情慾寫得也放浪,筆觸學勞倫斯,氣韻比那些短篇小說強多了。遠山先生寫短篇顯然學莫泊桑,壞在文筆太文,故事複雜,學問臃腫,愛心不足,遠遠寫不出莫泊桑筆底的淡泊和蘊藉,連那份機靈都學不到四分。遠山先生的議論文也犯了這個短處,乾巴巴一堆餖飣堆砌的痕迹,一點真情和誠意都不捨得放進去,內行人看兩篇不難看穿他識局庸淺,術學小氣。這些文字跟遠山先生的為人一樣,過份聰明,過份愛惜自己,保護自己,通篇只聞到清新劑噴霧聞不到花香。言談間他似乎相當器重他的論文,尤其很為他的博學自豪。我不忍心潑冷水,只好背誦他一兩句詩詞敷衍他:反正詩詞虛無飄渺,答了等於沒答。遠山先生寫詩填詞苦學唐詩宋詞,我不諳韻語,讀完只找得到唐宋騷人的腳印找不到遠山先生的背影。

  「詩詞是消閑,學術才是志業,」他說。

  「我淺薄,最怕讀論文。」

  「拚命讀終歸讀出道理來!」

  「人生那麼短,拚什麼命?」

  「沒想到你這麼不長進!」

我確實不長進。遠山先生一輩子進過好幾家中外名校,從來沒有拿過學位,我羨慕他也敬重他。他瞧不起學院而熱愛學術,以為自修不難貫通,可惜他不是陳寅恪,天資不高進不了堂奧。他的夫人艾蜜說他才情雅艷,少幾分傲氣說不定還傾動流輩,逍遙跌蕩在詞場酒海之間,多瀟灑。「婦人之見!」遠山先生白了她一眼仰頭乾了杯中威士忌。艾蜜比先生年輕十多歲,聽說是蘇杭一家筆莊的千金,十足章回小說裏說的雲含春黛,雨滴秋波,一顰一笑都見清麗,遠山先生常說他一生功業就是娶了這樣一個俏老婆。「還有,」我說,「你這輩子沒打過工沒上過班也是功業!」他笑了笑,臉上浮起三分自得的神氣。我從來不很清楚他家祖上是靠哪個行業致富,有人說是靠地產,有人說是靠投資南洋橡膠園。確實是新加坡朋友查理來香港的時候介紹我認識遠山夫婦,遠山和我同鄉,在老上海成長,勝利後才來香港,跟元配仳離,兩個孩子跟母親遷居泰國,艾蜜是後來娶的。聽她說遠山早年患過嚴重神經衰弱症,整天疑神疑鬼,西醫治不好,倒是一位老中醫把他調理好了:「有了這樣的病根,脾氣總是怪怪的,凡事遷就他,省得麻煩。」

查理說遠山五官清秀,臨風玉樹,老了還老得整齊,只可惜眼神飄忽不定,偶然愣住了彷彿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見:「那是艾蜜說的病根。」心地倒是善良極了,接濟鄉親數十年不懈,香港幾家醫院他都捐錢捐不停。還有孤兒院,要多少給多少。有一回遠山告訴我說,他小時候有個舅舅抽鴉片抽光了家當,老跟他母親要錢,他看舅舅烟癮來了太難受,總是拿零花錢偷偷塞給他買烟:「他最疼我,天天給我講故事!」一位老中醫給舅舅戒烟,把舅舅綁在床上綁了三天三夜,遠山蹲在舅舅房門口聽舅舅慘叫:「那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課,」他說。「那三天我彷彿經歷了生老病死,從此討厭大人也可憐大人,怕自己長大長老,終於一輩子長不大!」

一九七一年夏天,遠山有一天下午忽然上我辦公室等我下班,說是有事跟我商量。我帶他到希爾頓酒店咖啡廳他嫌吵。我說到皇后大道中的安樂園他說那兒人也多。我們沿着炮台里走上花園道走了不到十分鐘,他壓低聲音說有人跟踪我們,要我別亂說話。「叫部車子上你家吧!」我說。他聽了一把抓緊我的手拉我上車,他的手又冷又濕。到了他家門口遠山先生又說家裏說話不方便,東張西望拉我坐在路邊樹下的圍欄上。

「有幾個人要下手害我,」他說。

「你認識他們嗎?」

「都不認識,只認識艾蜜。」

「胡說,艾蜜怎麼會害你!」

「騙你我是孫子!」

我帶他上樓勸他睡覺他說我嫌他麻煩。艾蜜給我遞了個眼色拿藥給遠山先生吃,十五分鐘不到他睡着了。艾蜜說看醫生看了一個月,時好時壞,要他住院休養他不肯,哭了。五六天後查理從新加坡趕來看望遠山,趁他吃了藥昏睡叫救護車送他進醫院,一住好幾個星期,出院回家不久眼神又漸漸癡呆了。遠山家族在新加坡有一幢大宅院,查理勸服他帶着艾蜜搬去住一段日子換換環境:「新加坡比香港安靜,醫生朋友我也多,一定會好起來,真的!」。翌年春天,遠山先生給我來信說醫生不讓他看書也不讓他寫作,天天在宅院四周小樹林裏練太極拳,散步,種花:「香港家中藏書已托人裝箱運來,月內或可運到,」信上說。「遵醫囑只可遠觀書脊不可近狎內頁,縹緗從此化為茫茫遠山:吾名『遠山』,竟然成讖,汝說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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