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角的慾望(董橋)
董桥 | 2009-5-17 星期天 11:16 | 评论↓
犀角的慾望
2009/5/17
和錢伯斯先生交往的那段日子我常常想起毛姆《剃刀邊緣》裏的 Elliott Templeton。錢伯斯先生是住過美國的英國人;坦普爾頓先生是迷戀歐洲的美國人。錢伯斯先生滿身透着美國人的輕捷;坦普爾頓先生從頭到腳包的是英國紳士的深沉。相貌也許不一樣,審美品味大致非常相似。家道都很殷實,也都講究衣着,講究飲食。都喜歡應酬也都喜歡孤獨,一輩子在酒館快關門的燈火闌珊處冷眼觀賞歪了儀表的酒客。助人的熱心他們天生都有,一談起生意做起買賣一個銅板都不輕輕放過,花前月下再浪漫的情調裏他們永遠清醒永遠機警。錢伯斯先生姓 Chambers,《英漢大詞典》音譯錢伯斯,很帶點書香世家的氣派。
毛姆說英國作家寫英國人不難,寫外國人往往寫得吃力。不同國家的男人女人都不光是男人女人那麼簡單:他們是他們成長的土地,是他們住過的房子,是他們學步的花園;他們是他們玩過的遊戲,他們聽慣的鄉音,他們吃過的菜餚,他們進過的學堂;他們是他們做過的運動,他們讀過的詩歌,他們信仰的神祇。他們身上隱藏着許多他們獨有的經歷。毛姆還說,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觀風察俗、觀貌察色簡直無微不至,一生更在英國長住了四十年,可惜他寫的英國人終究不是地道的英國人,連他小說裏的英國俚語英國人讀了都嫌彆扭。毛姆於是只敢在短篇小說裏寫外國人,說是短篇小說篇幅不長,少費筆墨,寫外國人不妨粗枝大葉,避重就輕,點到輒止。他說寫那麼多小說他從來沒有像開筆寫《剃刀邊緣》那麼沒有把握:”I have never begun a novel with more misgiving.If I call it a novel it is only because I don’t know what else to call it.”
我也不敢細寫錢伯斯先生。是學院圖書館館員妮娜介紹我認識他。那年,錢伯斯在倫敦拍賣行買了好幾件明清金銀髮簪和名貴首飾,不久又從古玩店裏收進了好幾件雕工上乘的犀角杯,還有中國歷朝一些老銅器老玉器,空閑的時候他常去圖書館查中國文物資料、英文法文德文專書他讀遍了,有些環節也許讀不明白,希望我替他核對中文書裏的圖片著錄讓他瞭解得清楚些。我們常常在圖書館裏一起用功,我無意間也從他查閱的外國書裏長了不少見識,我們偶然也邀請妮娜一起出去吃頓午飯。錢伯斯先生那時候剛過了六十,高高瘦瘦清貴得不得了,臉上的皺紋儘管密了些,靠着那一身輕鬆考究的便裝陪襯,妮娜說他老得格外帥氣。錢伯斯喜歡吃唐人街廣東館子的燒鴨燒肉,也喜歡喝廣東茶吃廣東點心。這些都歸我請客。想吃上等的牛扒和精巧的印度小食,那是他府上的專利了。和他同居的女朋友叫 Charlotte,比他小二十幾歲的英印混血,一對又大又柔又晶瑩的眼睛躲在深深的眼窩裏彷彿月夜深谷中粼粼的湖光:「她長長的睫毛替我遮擋夏季甜甜的香雨」,錢伯斯先生說他夢中聽到這句詩,破曉驚醒,風雨交加,夏洛特伏在他耳邊悄聲抱怨她的隱形眼鏡又不見了!
身邊多了這位嫵媚的佳人,錢伯斯先生似乎又不太像坦普爾頓先生了。我初讀《剃刀邊緣》遠在早歲,情節畢竟模糊了,記憶中坦普爾頓先生似乎沒有女人。錢伯斯在倫敦西北邊花園洋房的佈置倒還有點像坦普爾頓在南歐勝地里維埃拉的寓所,傢具精緻而陳舊,窗簾地毯飄滿維廉.摩里斯的花花草草,客廳飯廳幾幅印象派名家的油畫都不大,莫奈、高庚、雷諾阿的風景和人物珍稀得驚人,聽說是錢伯斯先生的爺爺留給子孫的鎮宅之寶,品相有點蒼茫,襯上幾盞古銅雕花燈燭越發顯得貴氣。坦普爾頓瞧不上畢加索、布拉克的畫,我幾乎聽得見錢伯斯先生皺起眉頭重複小說裏的那句譏誚:”horrors, my dear fellow, horrors!”有一回,他指導我欣賞他們家法蘭西第一帝國風格的座鐘 Empire Clock,說是上個月在相識的古玩店裏還看到過一座更好的:「我帶你去看,替你議價,保證滿意!」我說我買不起。「中國人最會裝窮,」他說。「老祖母的智慧!」
為了摸清中國的「老祖母」雕刻犀牛角的祕訣,錢伯斯先生在圖書館裏整整忙了一個多星期。他說他稍微弄懂了些。我說我不敢說我弄懂了。犀角器皿的外形跟犀角原本的形狀往往有些不同,書上說犀角是皮膚角質化,像指甲,加了熱會變形,浸進苛性鈉的燒碱液體裏會膨脹會柔軟,工匠趁着這段時候矯正犀角的形狀,定了形再動手雕鏤。錢伯斯先生核對了五六份資料,說是這個矯正形狀的步驟十六世紀西洋工匠似乎也掌握了。他接着研究非洲、印度、蘇門答臘犀牛角的質地,認清非洲黑犀牛和蘇門答臘犀牛角偏短偏粗,紋理細緻,雕小型器皿最精緻也最可玩賞:「還有,」他說,「明清犀角杯的紋飾過份模仿中國古銅器古玉器紋飾,那反倒庸俗了,圓雕花卉浮雕螭龍才見流暢自然!」照犀角鑑賞家霍滿棠估計,現今存世犀角雕品只有四千多件,我見過的大半又是古銅器古玉器雕紋,錢伯斯這番領會給了我深刻的啟示,至今斥資珍藏的兩件明清犀角杯一件浮雕芙蓉桂花,一件圓雕四條螭龍,都避掉古銅古玉繁瑣的紋飾。
十幾年後再見錢伯斯先生,他真的是老邁的坦普爾頓先生了:不再到處旅行到處應酬,天天早晚在寓所附近公園散步冥思,一位醫生朋友每星期來開藥方做檢查。他長年擔心他的健康,每餐飯後不忘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精緻的鍍金藥盒挑出幾粒藥丸一粒一粒慢慢吞。他捐了許多錢給教會,每個星期天上教堂禱告。那回他到旅館來看我,約好星期六到他家裏吃午飯。夏洛特也微微褪了色了,眼窩裏湖波不興,無星無月的深谷只剩蕭蕭晚風悠悠挑逗枝頭的霜意:親切依舊,嫵媚依舊,烏金的髮髻斜插一枝綴着小小藍寶石的簪子,襯了一對墜着藍寶石的小耳墜,那張古典的容顏頓時染上一簾《天方夜譚》的夢影:「我們三年前註冊結婚,成了老夫老妻了,」她一邊斟酒一邊說。「長長的睫毛從此只能替他遮擋纏綿的細雪了!」錢伯斯先生舉杯淺淺一呷。飯後的印度甜點色鮮香濃,只恨窗外十月的秋陽竟然溫靜得少了幾抹慾望。閑談間,夏洛特抱怨新買的茶葉冲得太釅,錢伯斯先生說釅了正好,像蘇門答臘犀牛角的顏色,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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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5-18- 星期一 21:45 @reply
看董桥的文章感觉就像泡温泉。